染血的街景
陳嘉振 著
4
慌亂、驚恐、暈眩、尖叫……各式各樣在人們遇到災難時所會表現出來的反應,在頃刻間全部傾巢而出,氣氛之緊繃不下於先前那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
我僅瞄了一眼屍體,就迅速將頭別開。這一眼的景象大概是這樣的:倒臥在地的范希恩學姐胸前插著一支箭,她的右手還緊捉著溜溜球不放,左手則摀著胸前中箭之處,鮮血渲染了整個胸口。
將頭別開的我,卻無意間看見和大家一同站在現場的御潔––––他的臉上浮現著滿意的微笑,一副心願已了的模樣,而我的心頭則是因為他的笑,被強烈的恐懼感所盤踞。
就在場面失序之際,出來穩定大家情緒的,竟不是在台下關心公演情形的戲劇學教授,也非平日掌控全場的導演,而是以公演為藉口、翹課到演藝廳看公演的吳硯之學長。
「海豹!趕快打電話報警;還有大家離開舞台正後方,退到舞台正中央,不要破壞了命案現場!」
所有的人聽到這些宛若咒語的話,都馬上平息自己失控的情緒,照著硯之學長的話做。由於黑色大布幕已升了上去,所以大家就直接從兩支大柱子之間寬廣的空間退到舞台正中央,而不是從兩側由舞台正後方的牆壁和大柱子所構成的狹小通道穿過。
硯之學長站在舞台正後方仔細觀察屍體和屍體附近的一切,忽然他的目光停在最裡邊的安全門。
「曼玲!那扇安全門可以通行嗎?」他急促地問道。
「不行!那扇安全門後面在幾天前就堆滿了雜物,連開都開不了!」李曼玲學姐一臉驚魂未定地答應。
「海豹!除了演藝廳左右兩側的大門,還有沒有其他的出口?」硯之學長連珠炮似地提出下一個問題。
海豹學長收起他的手機,看來他剛剛完成報警的任務。
「沒有其它的出口了。為了不打斷我們今天的排演,我將演藝廳左右兩側的大門都鎖了起來,還叫招待組的同學看守著。」他說。
「如果是這樣的話……」硯之學長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將目光移到舞台正中央的人們,「……那麼,兇手應該還在演藝廳裡!而且––––就在我們這些人當中!」
最後的這句話,再度引發了好不容易才平息的騷動。
十五分鐘後,大批警力封鎖了整個演藝廳。至於命案現場從大夥目睹到屍體的那一刻後,就再也沒被動過,這對現在正在現場不停地按著快門、蒐集任何蛛絲馬跡的刑事鑑識人員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而所有的演員都被一名警官叫到臺下的觀眾席問案。這名警官是吳硯之學長的舅舅,名叫劉耕助,硯之學長曾不只一次向我提及他。
「請問一下,命案發生的確切時間是?」這是劉警官的第一個問題。
「在我們正打算做最後一次排演時––––也就是三點半的時候。」海豹回答。
「能否將當時的情形詳細地描述一下?」
應劉警官要求,海豹將過程大致描述一遍,其他人則在一旁不時提醒海豹他所遺漏掉的部分。就在劉警官快要完全了解事發經過之時,一名警員向他報告初步驗屍的結果。
「長官,根據法醫初步的驗屍結果,死者死亡的時間距今不會超過一個小時,綜合發現屍體的時間,那死者被殺害的時間大概是發生在三點二十分到三點三十分之間。」警員拿著報告,面無表情地念著。
「你們說命案發生的時間是三點半,但有沒有可能再提前一些?」劉警官聽了那名警員的報告後,轉頭向我們問道。
「不可能啊!希恩的慘叫聲我們都聽到了,她的確是那時候死的啊!」李曼玲學姐辯駁道。
「那真的是希恩的聲音嗎?」從剛才一直保持沉默的蕭孟琦學姐這時開口了。
從她第一個衝向屍體的表現來看,她的確是一個膽識過人,冷靜沉著的女性,怪不得能夠勝任女主角一職。不像我一看到屍體,就嚇得把臉轉向一邊,壓根兒不敢再多看一眼。
「妳是指?」從硯之學長的口氣聽來,他是要確定他所懷疑的是不是和蕭孟琦學姐所懷疑的一致。
其實一聽到蕭學姐的疑問,愛讀推理小說的我馬上就想到錄音機的手法。
「由於慘叫聲十分尖銳高亢,我們都不大容易辨識出來,不是嗎?」
「不是希恩的聲音,那是誰的聲音呢?」這句話的語氣帶點嘲諷的意味。
我忍不住在心裡咒罵:這個討厭的許清邁學長實在是太沒想像力了。
「有可能是事先錄製好,不管是別人的聲音或是希恩的聲音。兇手在燈光熄滅之前,先將她殺害,然後再利用錄音機播放出來,製造出希恩在三點三十分被殺的假象。」蕭學姐的這一番言談之中透露著她知性美的一面。
「原來如此,我就覺得奇怪,兇手怎麼在黑漆漆的一片中,一箭命中希恩的?原來是在熄燈之前行凶的。」
哼!說得好像自己早就發現了問題的可疑之處。這個討厭的許清邁學長還真是愛放馬後炮兼不要臉!
「我也是這麼想的。因為我是第一個抵達現場的人,所以我很瞭解當時的狀況。那時的燈光已經打開了,但由於大布幕的阻擋,舞台正後方卻還是陰暗的一片,視線十分的不清楚,想要在那種狀況殺人都很困難了,更何況是在完全漆黑的狀態下行兇。也就是如此,我才會激發出『希恩在三點半之前就已經死了』的想法。」
蕭孟琦學姐的分析言之成理,可是我卻看見硯之學長一臉困惑地不發一語。
「既然命案發生的時間有可能提前,那麼我要問問大家在三點半之前––––也就是熄燈之前的不在場證明。」劉警官說到這兒,拿出筆記本看了一看,「三點二十五分到三點半之間,所有的演員都在舞台上待命,這時燈光一直是亮的,是嗎?」
眾人一齊點頭。
「那麼你們有誰在這個時間看到死者的?」劉警官又問。
幾乎所有演員的眼光都不約而同地朝我逼近,我不免嚇了一跳。由於范希恩學姐大部分的戲都是跟我一同演出,所以大家都直覺認定我是最後一個看見死者的人。
「我……我沒瞧見她,」我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因為被問到這種敏感的問題的緣故。「可是我有注意到,在海豹召集大家到舞台中央訓話時,范希恩學姐並不在行列中。」
「那你在二十五分之前,最後一次看見死者,是在什麼時間?」這個問題是由硯之學長提出的。
「大概是三點的時候,那時她和我在舞台正後方練習溜溜球,後來我跟她說我要休息,所以我就離開舞台正後方,到舞台的旁邊休息,留下她一個人練習。」
「為什麼在舞台正後方練習,那地方不是很暗嗎?」劉警官一臉不解地問。
「我是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在練習,因為我會感到緊張。至於范學姐是害怕被別人看見她的溜溜球練得不熟。」
「什麼!今天就要公演,還練得不熟?」海豹驚呼道。
「好!那我們從死者最早的死亡時間三點二十分開始––––」劉警官不理會海豹的驚呼,「––––從三點二十分到熄燈的這段時間,曾經一度行蹤不明的人就是這件命案的嫌疑犯!」
說完,劉警官以緝兇似的眼光掃過在場的每個人。
「長官,請你過來一下!」一名警員突然從舞台上大喊。
「那麼硯之,這裡就先交給你。」接著他轉向大家說:「希望大家能配合硯之的問案。」然後轉身往台上走去。
硯之學長臨危受命,但絲毫不見他慌張的模樣,反倒有一種及鋒而試的興奮。其實我可以體會他的心情,每個喜愛推理小說的人都曾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像福爾摩斯般的神探,能有站在屍體前面的機會,然後有條不紊地推理出兇手自以為完美的犯案過程,進而指出犯人,將他繩之以法。只是這樣的興奮在此時竟再度帶給我一股莫名的恐懼。
「伯瑞,你能幫我記錄一下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嗎?」硯之學長突如其來地問。
「啊?」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很抱歉要你屈居華生一角,不過在這個時候……」
「我知道了!」不等他說完,我已從我的背包裡拿出筆記本和鉛筆。
「好,就從我自己先開始!」
硯之學長和海豹一干工作人員一直都在舞台下,他們彼此可為對方證明,因此我們得到了一個階段性的結論:兇手是舞台上的人。
「好!接下來是舞台上的人。伯瑞,就從你開始。」
我說我從離開舞台正後方後,就一直待在舞台旁小睡片刻,有一些在舞台旁聊天的演員可以證明;至於海豹訓完話之後,我就一直待在我應該就位的地方,那時也有人可以替我證明。
「那孟琦妳呢?」
蕭孟琦學姐說她三點二十分時一個人待在化妝間裡休息,直到二十五分才到舞台中央和大家集合。
「那麼就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供妳行兇。」硯之學長直截了當地說。
「可是我有什麼理由要殺了希恩?」蕭孟琦學姐提出反駁。
「妳和希恩向來不合,這是眾人皆知的事。」
「只因為我和她之間有嫌隙,我就會犯下殺人這種滔天大罪?」
「可是妳搶了她第一女主角的位置。」許清邁學長插嘴道。
「那也應該是她殺了我才對吧?」蕭孟琦學姐搖頭苦笑道。
「如果一切就像孟琦所說,那麼那台錄音機……」海豹看了孟琦學姐一眼,「……很抱歉,孟琦……妳是第一個衝向現場的人,會不會是為了拿走它?」
「我想不大可能。」硯之學長否決了海豹學長的推理,「如果孟琦是這樣犯案的話,那她可真是最大膽的兇手了,向我們娓娓道出她精心佈置的犯罪行為,還提醒我們要從她身上搜出錄音機。」
言畢,硯之學長和孟琦學姐相視而笑。
「沒關係,為了證明我的清白,我讓你們搜身。曼玲,就妳來吧!」
孟琦學姐高舉雙臂,曼玲學姐則遲疑了一會兒,在孟琦學姐的再度督促下,才動手搜身。
「什麼都沒有。」曼玲學姐報告結果。
「不過,妳還是不能免除嫌疑。我們先看其他人的不在場證明……曼玲妳呢?」
曼玲學姐說她在三點二十分的時候在舞台上向工作人員核對一些關於道具裝備的事,這些工作人員都可以證明;後來在快熄燈之前,向在舞台旁邊負責收發麥克風的同學交代一些相關事宜。
「妳有經過舞台正後方?」
「是啊!因為我要從舞台的右邊到舞台的左邊(以舞台正後方為準)啊!」
只是兩位負責收發麥克風的同學並不記得曼玲學姐向他們交代相關事宜的確切時間,也就是說,硯之學長懷疑曼玲學姐從舞台的右邊走到舞台的左邊––––這段不到十秒即可走完的距離––––花了「三十秒以上」的時間。
「我沒有!硯之。你知道我不會殺人的!」曼玲學姐哭訴著。
「可是妳有動機,不是嗎?」硯之學長不忍地說。
這時,曼玲學姐哭得更大聲了。孟琦學姐見狀,遞了一條手帕給她。
「我們先看下一個吧!」硯之學長嘆了一口氣。
下一個是許清邁學長,他說他從化好妝後,就一直在舞台旁和人聊天,有人可以證明,至於海豹在召集演員後,他也一直待在舞台旁,同樣有人可以證明。
「可是在我召集演員訓話的時候,你並不在,不是嗎?」海豹說。
「你……你怎麼知道?」許清邁學長結巴地說著。
「我訓話的時候,你哪一次在了?你快說實話吧!」
「我在那個時候去上一下廁所,因為––––」他看了海豹一眼,「––––因為我不想聽那些廢話。」海豹回瞪了他一眼,「可是––––可是他訓話的時間應該只有三十秒左右,這時間根本不夠––––」
「夠了,三十秒足夠了,再加上大家完全集合好花了三十秒的時間––––台下的攝影機可以證明這件事,那麼就有一分鐘的時間供你行兇。」硯之學長說道。
「可是我幹嘛殺她?」許清邁學長大聲地問。
「這還用說嗎?因為你心有不甘。」
「住口!別說了!」許清邁學長怒氣沖沖地吼道。
「好,我不說了。」硯之學長將頭別向其他的人,「我們繼續下一個人吧!」
接下來的調查都沒有問題,其他的人都有不在場證明,只剩最後一個人了,那就是林御潔––––這也是我最擔心的。
「御潔學弟,你呢?」
「哼!要是犯案時間是在那女人尖叫的那一刻,我就有不在場證明了,那個時候我在跟別的演員聊天。」
「我是問你在那之前的不在場證明!」硯之學長或許會覺得奇怪:怎麼一向溫文敦厚的御潔學弟會說出如此冷言冷語的話來。
「我沒有!從化妝完之後,我就一直待在一樓的休息室,沒有人可以替我證明。直到導演訓話時,我才出去和大家集合。」
「那麼你也有嫌疑!伯瑞,將他記下來!」
「可是––––可是他並沒有殺害范學姐的動機啊!」為了使御潔免於嫌疑,我撒了個謊。
「伯瑞,你不必替我掩飾。」不!御潔!你千萬別說!「我有殺死范希恩那個女人的動機!」
這一切都毀了!––––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