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傀儡


陳嘉振 著

 

【三】

 

  「屍體是誰發現的?」古益仁警員問。

  「是我。」詹達仁一臉驚魂未定地答應。

  「那……發現時間是什麼時候?」古益仁警員說這話時忍不住皺起眉頭,因為從旁邊飄來的雞排味道大肆鑽入他的鼻孔裡。因此他不自覺地朝味道傳來的那端望去––一名體型肥胖、蓬頭垢面的警員正津津有味地啃著雞排。

  這位正在大快朵頤的警員,名叫莊孝維,是台北縣七十八分局刑事組組長。這位七十八分局的刑事組組長在台灣的警界是「赫赫有名」的一號人物,除了他的外貌給人的深刻印象之外,使他聲名狼藉的更重要因素,是他的行事風格。

   打從莊孝維踏進警界以來,關於他收賄接受關說的指控從未停過,有一回甚至還涉嫌「湮滅證物」的罪行,差點讓他丟了這份職務(據說此等行徑跟他收賄接受關說脫不了關係)。然而,福星高照的莊孝維每回總能自這些醜聞風暴當中全身而退。

   或許這樣的好運來自於他高明的處事手腕,所謂的「處事手腕」,說的更明白些,就是對上級逢迎拍馬屁的能力。

  除了上級的庇蔭之外,莊孝維組長的「破案能力」也是讓他能夠遠離醜聞風暴、坐穩刑事組組長一職的原因之一。只要是莊孝維組長所偵辦的刑事案件大多能順利破案,但是這些案件的偵辦過程卻不時傳出刑求逼供、栽贓嫁禍的風聲,也因此莊孝維組長高效率破案的名聲向來是毀譽參半。

  而去年才進到七十八分局的古益仁,則是個對警察職務有著熱血衝勁的年輕小伙子,早在來到七十八分局之前,他就已經聽過莊孝維組長的「大名」,但他對此卻不以為意。因為古益仁認為:要對任何人做出評判,必須依賴面對面的相處,這樣的評判才正確適當。

  然而,經過數個月的相處,古益仁總算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百聞不如一見」這句話還真是有幾分道理,因為莊孝維組長的風評果真如外頭所傳的那樣,是個「超級大爛人」(套用局裡某位同仁的說法,是「從頭爛到尾、從內爛到外」),而這種「爛」的程度,不親眼目睹是很難想像的。

  比方說:有一回,查緝組破獲了大批盜版色情光碟,約有一萬多片,組員為了要驗證一萬多片光碟裡頭是否皆含有色情內容,必須得一片一片地檢查;而跟此案毫不相干的莊孝維組長一耳聞查緝組破獲大批色情光碟的消息,鮮少在局裡過夜的他,那天上班竟帶了個枕頭,然後一本正經地告訴查緝組的同仁們:看到同袍們即將面臨這場艱鉅的戰役,身為七十八分局一份子的他,決不能袖手旁觀,他決定要留在局裡陪他們一起奮戰到天明。

  所有的組員聽了莊孝維組長的這番話,只是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沒有人去多說什麼。

   就在那天晚上,所有的查緝組組員審查光碟審查到雙眼都快脫窗的時候,忽然從角落的那台電腦傳出一陣不堪入耳、但有點耳熟的呻吟聲,查緝組的組員都明白,這呻吟聲並非來自電腦螢幕裡賣力演出的女優和男優,而是來自莊孝維組長。

  當他們把目光投向呻吟聲傳來處,只見一臉恍惚的莊孝維組長把手伸進他的褲襠裡,以一種詭異的節奏搓揉著。

  所有的同仁見狀,只能尷尬地彼此對看,不知該如何反應,最後只好裝做沒看見,繼續做自己的事。

        隔天早上,正當累得精疲力竭的查緝組組員們打算派人去買早餐的時候,卻發現莊孝維組長趴在電腦桌前呼呼大睡,而地上則是散落著一堆濡濕腥臭的衛生紙團。

  打從那一次起,莊孝維組長原本就不佳的形象就更加惡名昭彰了。這件事發生在古益仁進到七十八分局之前,甫進到局裡的古益仁剛開始還很難相信:怎麼有人會沒羞恥心到這種地步?但是經過這些日子與莊孝維組長的相處,他開始漸漸相信那些傳遍局內外的各種大小傳聞。

  然而,埋怨歸埋怨,莊孝維組長的破案能力還真不是蓋的,每件案子只要到他手上幾乎沒有不被解決的,儘管有許多案子是古益仁在絞盡腦汁後才釐清案情的,但是這些案子大多都缺乏具體事證來將兇手定罪。

  不過,只要案子經莊孝維組長接手,大多數的嫌犯不是認罪,就是因「具體事證」而百口莫辯––前者在偵訊過後大多傷痕累累,後者則是在法庭上辯稱遭栽贓嫁禍。

  雖然古益仁知道這一切都是莊孝維組長動的手腳,但他也沒去多說什麼。畢竟他對自己的推理能力深信不疑,他確信那些被他鎖定的嫌犯大多是真兇,而他也只是欠缺明確的事證來將他們繩之以法。所以面對那些狡猾的嫌犯當然也得使用非常手段。

  唯一讓他耿耿於懷的,是莊孝維組長老是將所有破案的功勞皆納為己有,這也是莊孝維組長近幾年來屢獲上級嘉獎接見的緣故。

  算了,隨他去吧!畢竟讓案情水落石出才是他在乎的事,誰成為鎂光燈的焦點並不重要––個性隨和的古益仁每次都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我們發現屍體的時間,是晚上八點三十分。」一名年紀約莫三十歲的男子替詹達仁回答古益仁的提問。

  將視線自狼吞虎嚥的莊孝維身上移開的古益仁看了看這名應話的男子,開始努力回想他的名字,啊!對了,他叫陳智涵,在警方剛抵達現場的時候他曾自我介紹過,好像也是他打電話報案的。

  「陳智涵先生是吧?那能不能請你把事情經過簡述一遍?」

  「其實我不是一開始就出現在命案現場附近,是詹叔他先來到辦公室門口提醒我師父排演的時間到了。」

  「排演?」

  「是的,因為明天在文化中心將有一場公演。」

  「文化中心?」古益仁有點訝異文化中心會上演布袋戲這種節目。

  「沒錯!」陳智涵聽出古益仁話中的絃外之音,「『易如反掌』掌中戲劇團跟一般地方布袋戲劇團演出的金光布袋戲不同,我們劇團是回歸到傳統的布袋戲,就是不用大型金光戲偶,純粹使用比手掌稍大的布袋戲偶,方便演師用手掌操控戲偶。

  「這樣一來,演師的掌部操偶技巧就愈形重要,再輔以演師精妙的『一口五音』,跟單純以聲光效果來吸引觀眾的金光戲比起來,傳統布袋戲的藝術價值明顯要高出許多––這也就是『易如反掌』掌中戲劇團屢獲各地文化中心邀演的緣故。

  「當然,我並非完全抹煞金光戲在台灣布袋戲演化史裡所帶來的貢獻,但是過度追求聲光效果的下場,就是使台灣布袋戲沉寂許久一段時間。

  「好在近年來在電視上演的布袋戲,同時融合金光布袋戲跟傳統布袋戲的優點––既有炫目的聲光特效,也強調演師的操偶技巧––儘管大型金光戲偶跟傳統戲偶的操演方式截然不同。(作者註:傳統布袋戲又稱「掌中戲」,尺寸較小,約八吋到一尺,純以手掌為比例;而金光布袋戲的尺寸較大,需要演師的兩隻手臂同時套入才能操演)

  「此外,扎實深入的劇情和角色性格的細微刻劃,也是現今布袋戲又能重新喚醒觀眾熱情的主要原因之一……」說到這裡,陳智涵看了一眼不小心流露出不耐神色的古益仁警員,「……不好意思,說了太多關於布袋戲的事,這好像對案情一點幫助也沒有。」

  「陳先生,我個人是很高興能夠增廣見聞,但是現在好像不是時候,我現在比較想知道的是:死者韓易如曾跟哪些人結怨?」

  「這個嘛……」陳智涵沉吟了半晌,似乎試圖在腦中整理出一張羅列嫌犯姓名的黑名單。

  「我知道!我知道!」沉默了好一會兒的唐黎珠,搶在陳智涵之前提供嫌犯名單,「像是『孤掌南鳴』劇團的人也很有可能犯案,他們那些人早就看我們劇團不順眼了。」

  「『孤掌南鳴』劇團?這個劇團的名字怎麼會這麼奇怪?」

  「因為這個劇團的團長是自南部發跡的,他又相當自豪能靠一己之力就能將整個劇團撐起來,所以才會取了這個名字……」

  陳智涵還沒解釋完,旋即又被唐黎珠插話。

  「哎呀,警官啊,這個劇團從以前就跟我們打對台,不管廟會演出或是公司行號的年終尾牙,他們總是用盡各種手段跟我們劇團搶奪演出機會,削價競爭也就罷了,有時甚至會放不實的謠言惡意中傷我們劇團。」

  「有這種事?那妳可以告訴我……」

  「等一下,阿古……」一旁的莊孝維組長突然打斷古益仁的問案。

  從抵達現場就一直不發一語的莊孝維組長此刻開口了––古益仁心想:是不是組長發現了什麼自己在問案上有疏忽遺漏的地方?

  「……你可不可以去幫我買罐可樂?」

  一開始,古益仁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個雞排爆辣的,害我的嘴巴好乾好渴。」莊孝維組長邊說邊舔了舔他厚厚的兩片嘴唇,「……馬的!我就跟老闆講,一點辣就好,結果他的雞排竟然辣成這個樣子,好像他辣椒粉灑免錢的。」

  說完,莊孝維組長張開大嘴朝一旁哈了幾口氣,試圖藉此驅逐口中的辣意。

  「……可是,組長我還在問案……」

  「唉呀,這種小事交給我處理就好了,你趕快去幫我買可樂啦!……記得要低卡路里的!」

  「……喔。」

  拗不過上司要求的古益仁只得一臉無奈地離開現場。其他人則是面面相覷,不知該做何反應。

  「呃……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請教各位……」

  看見莊孝維組長皺起眉頭,在場的另外三人都意識到他即將要接下那名員警先前的問案,對他們繼續提出跟命案相關的問題。

  「……請問你們的廁所在哪裡?」

  莊孝維組長的這個問題讓在場的另外三人都愣了好一陣子,沒有立即回答。

  「呃……」陳智涵率先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出了這個房間之後右轉一直走,應該就會在走廊上看到廁所,門上有標示牌。」

  「喔!多謝。」臉上掛著痛苦表情的莊孝維邊說邊摀著他渾圓有型的啤酒肚,「……喔!我快憋不住了,大概是吃壞肚子,肛門快上演『爆破秀』啦……抱歉,先失陪啊。」

  說完,體型龐大的莊孝維就一溜煙地衝出房間,消失在三人的視線之外,

  「這個傢伙真的是警察嗎?」唐黎珠好奇地問。

  「誰知道?應該是吧!警察也有分好壞的。」詹達仁的語氣有點不甚確定。

  約莫五分鐘後,古益仁拎著兩罐可樂回來了。

  「呃……組長人呢?」

  「他跑去上廁所了。」

  「上廁所?」這個答案讓古益仁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算了,反正古益仁早就習慣他上司的眾多荒唐行徑,也不差這一樁。

  「那我們剛剛講到那邊了?」古益仁一邊翻著筆記本,一邊問道。

   「講到『孤掌南鳴』掌中劇團的團長可能犯案。」陳智涵提醒道。

  「喔,對……那你們有『孤掌南鳴』掌中劇團的聯絡方式嗎?」

  「有,我寫給你們。」陳智涵接過古益仁遞給他的筆記本,在上頭寫下那些「孤掌南鳴」掌中劇團的聯絡電話。

  「唉呀!我真是糊塗!」

  詹達仁忽然擊掌大喊,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一定是那個女人幹的,我怎麼會忘了提這件事呢!我大概是被嚇傻了吧?」

  「詹先生,怎麼回事?請你說明一下好嗎?」古益仁急切地問。

  「我們老闆跟一個叫戴沛如的女人有感情糾葛,那個女人前陣子還跑來死纏著我們老闆,好不容易在上個月才把她打發走了,沒想到她今天又來找我們老闆無理取鬧……」

  「喂,老公……」

  「唉呀!我正在講話妳不要插嘴啦!」詹達仁粗魯地撥開唐黎珠搭在他肩上的手,「就在我們破門而入之前,我還聽見房間裡頭傳出女人的聲音,一定是她幹的沒錯,是她殺死老闆的。」

  「辦公室只有兩個出口––門口和門正對面的窗戶––既然門口有你們三人堵著,那麼她不就是從另一頭的窗戶離開命案現場的?」

  「應該是吧?想不到那個女人動作還真快……」

  「可是,老公……」

  「妳真的很吵耶!」詹達仁對著他的太太輕吼。

  「詹太太有什麼話想要講的嗎?」古益仁好奇地向唐黎珠詢問,順便替夫妻間的吵鬧緩頰。

  「沒什麼啦!我是要告訴我老公:老闆絕對不可能是戴沛如那個女人殺的!」

  「妳這個女人懂什麼?」詹達仁瞪了他老婆一眼,「難道妳沒看過戴沛如在上個月來公司大吵大鬧的場景?」

  「看是看過啦,可是……」

  「還有什麼可是的!今天晚上我還聽見那個女人在老闆的辦公室大吵大鬧的……一定就是她錯不了的。」

  詹達仁在說這話的同時,感到有點心虛。其實他並不確定當時在辦公室的女人就是戴沛如,但是為了不在他老婆面前屈居劣勢,他故作肯定狀,好讓自己在眾人面前更具丈夫的威嚴。

  詹達仁斬釘截鐵的語氣也是受到她太太屢屢挑戰丈夫威信的言語刺激而影響,不過他自己並未意識到這點,反倒是下意識地漸漸深信那女人聲確實就是發自戴沛如的聲帶。

  然而,詹達仁萬萬沒料到她太太的下一句話會讓自己的顏面掃地。

  「可是這沒道理啊,因為戴沛如在上個星期跳樓自殺身亡啦!」

  「什麼?」

  現場響起了一陣驚呼。

  「這個……妳會不會搞錯啦?」詹達仁的語氣不似適才那麼理直氣壯。

  「死老頭,電視上報的新聞有可能假的了嗎?」

  那可不一定––隔岸觀火的古益仁在心底竊笑。

  「這……這樣啊。」此刻的詹達仁又恢復成一位患「妻管嚴」的中年男子。

  「連死者戴沛如的相片都上報了耶……我看你大概是耳鳴還是幻聽吧!怎麼會聽到房間內有她的聲音?」

  「可是我明明聽到了啊……」詹達仁看起來像是位得了失憶症的病患,正在努力回想事發經過,「……那明明就是戴沛如的聲音啊……」

  突然,門口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好啦!好啦!阿古,收工啦!收工啦!」笑容滿面的莊孝維組長走進房間。

  「收工?怎麼回事?」古益仁不解地問。

  「剛才我經過命案現場,刑事鑑識人員告訴我死者所在的房間是間密室。」

  「密室?」古益仁心中泛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對啦!就是除了他們破門而入的門板扣上門栓之外,剩下的兩個出口––門板上方的氣窗,和門口正對面的一大片窗戶,也全都是由內上鎖的––這代表不可能會有凶手能自那個房間進出啦!哈

  莊孝維組長邊說邊自古益仁手中接過可樂罐,動作粗魯地拉開拉環,然後張開嘴巴用力灌了一口可樂。

  「什麼?」

  現場又是一片驚呼––莊孝維組長完全在狀況外。

  「你們有誰在破門而入之後將窗戶鎖上?」古益仁急切地向發現命案的三人問道。

  只見陳智涵的表情凝重、欲言又止;詹達仁則是陷入一陣沉思,蒼白的面孔逐漸被恐懼感所盤據;而有點歇斯底里的唐黎珠出乎古益仁意料,搶在另外兩人之前開口:

  「沒有,我們三人都沒有去碰過窗戶。」

  「這麼一來,不就是密室殺人了?」古益仁莫可奈何地做出結論。

  「什麼密室殺人?『麥鬧啊啦』,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你以為你是柯南啊?會碰到這種倒楣事。」莊孝維組長說完,又灌了一口可樂。

  「死者手上的那具布袋戲偶應該就是死前留言囉?他想要留下線索告訴我們犯人是誰。」古益仁不理會他上司的說詞,做出下一步的推斷。

  「布袋戲偶?天啊!是戴沛如那個女人!」唐黎珠發出高亢的叫聲。

  「怎麼回事?妳剛剛才不是說戴沛如絕不可能犯案?」古益仁問。

  「戴沛如那女人在跳樓自殺的時候,是打扮成布袋戲人物的樣子,而她打扮的布袋戲偶就是老板手中的那具……」唐黎珠顫抖的嗓音越來越模糊。

  「這麼說來,戴沛如不就是穿著紅衣自殺的?」這回換詹達仁激動起來,「穿紅衣自殺的她該不會化作厲鬼跑來找老闆報仇,所以老闆才會慘死在由內上鎖的房間裡,而房間內才會傳出戴沛如哀淒的聲音……媽的,見鬼啦!」

  「噗––」莊孝維組長嘴裡的可樂無預警地噴出,「……蝦咪?這裡鬧鬼?」

  說完,他不安地環顧四週。

  穿紅衣自殺,然後化作厲鬼復仇?––古益仁在心底嗤之以鼻,他絕不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的無稽之談,他只相信這一切都是狡猾的兇手設下的詭計。

  可是……那間所有出入口皆由內上鎖的密室該如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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