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帖

李柏青 著

 

2

    次日上午七點半,常清在樹仔腳的公寓中驚醒,他用手壓著胸口,大力地喘著氣,身上那件絲質睡衣,已經被冷汗浸得溼透。

    那是一個惡夢。

    他夢見陳連宏趴在一片綠草地上,似乎在睡覺;當他走近時,草地忽然變成一堆金銀紙,阿宏抬起頭來,滿面鮮血,痛苦地爬過來,口中荷荷低吼著:「常清仔,救我…救我…好痛…」他伸出那隻沾滿血的手抓住常清的腳踝,常清轉身想逃,卻使不上力,他跌倒在金銀紙堆中。阿宏慢慢爬上了他的身子,低聲說:「常清仔…你沒義氣…背叛我…還想逃…你沒義氣…」鮮血從阿宏身上湧出,灌進了常清的鼻孔、耳朵,常清大聲尖叫…

    「鈴、鈴、鈴」電話聲響起,打斷了常清恐怖的思緒,他掙扎地爬下床,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嚴重的睡眠不足,讓他反胃欲嘔。

    「喂,請問哪位。」常清接起話筒,試著讓自己聽起來正常一點。

    胡常清先生嗎?我們這邊是崙底分局,我姓何。」對方操著不大標準的國語,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何生豐警官?誒,你好你好,一大早打來有什麼代誌?」

    「我想請問一下,陳連宏…你認識吧?」

    「什麼話,我跟阿宏的交情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阿宏…他怎麼了?」

    「嗯,常清仔,你要冷靜一點,」對方在電話中深吸一口大氣,緩緩地說:「阿宏他…他…死了。」

    「死了!?」常清悚然一驚,想起剛剛那個夢,「什…什麼時候?怎麼會這樣啊?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你不要亂開玩笑…」

    「剛剛五點左右,清潔隊發現他趴在崙邊橋上…應該是被車撞的…」

    「是車禍?」

    「看起來應該是,我們還在查…你現在可以來崙底醫院一趟嗎?我們要人指認死者身份。」

    「好、好,我馬上過去…你們有聯絡他太太嗎?許秋雪…」

    「有,我們剛剛有打電話過去了。她好像受到很大的打擊,在電話裡面有點歇斯底里,我們已經叫女警去她那邊照顧她了。」何警官語氣淒愴,似乎非常同情秋雪的處境。

    「那我現在馬上過去…要帶什麼證件嗎?」

    「不用了,人來就好。」

 

    半個小時後,常清走進崙底醫院,看見生豐正斜倚在門診邊和護士們聊天,一見他走進馬上迎上前來,說道:「常清仔,你終於到了,來、來,這邊走。我們知道你和阿宏是換帖的,所以第一個就先通知你。」說著便領他往停屍間的方向走去。

    「情況怎麼樣?」常清低聲問道。

    「很慘,先被車擦撞到…右腿被撞斷了,然後那個人應該有停車下來看看他傷得怎樣,然後再倒車過來,從他上面碾過去…」

    「幹,真是禽獸!」常清一拳用力地搥在牆上,咬牙道:「幹,要是給我遇到,包準叫他不得好死…..幹!」

    「是啊,真的是夭壽,這麼狠心就這樣開過去…胸骨都碎了,其實應該直接送殯儀館,來醫院沒用。」

    「知不知道是誰幹的了?或是說….有沒有什麼線索?」

    「唉,這種車禍,我們平常都是看地上的煞車痕啦,這樣就差不多可以看出是什麼樣的車,運氣好一點還可以找到廠商,但是真不幸,最近整天都在下雨,地上痕跡都不大明顯,所以我看是…」

    「沒有別的線索嗎?像有人看到或怎樣?」常清焦急地問道。

    「嗯,也沒有那麼沒希望啦,阿宏有被車碾過去,他的衣服上還是有留下輪胎的痕跡,只是也不大明顯而已,」生豐喘了口氣,繼續說:「從他被撞擊的力道,還有一些輪胎痕來看,應該是中型車,像是得力卡小貨車或是休旅車之類的…」

    「嗯…得力卡…」常清低下頭來喃喃自語。

    「常清仔,跟你也不是不熟,就老實跟你說啦,這種案子喔,要破…我看是….難喔。」生豐搖了搖頭。

    「嗯…」

    「你看,崙邊橋那段剛好是省道,出事的時間又是四點多,那個時候撞下去跑走喔,根本就抓不到是誰幹的,那個肇事者搞不好現在已經開到屏東去了…當然啦,我們還是會盡力查啦,我也不是要推卸責任,只是勸你喔…有時候還是要看開一點啦。」生豐說著拍了拍常清的肩膀。

    常清點了點頭,輕聲答道:「我知道。」

 

    阿宏的遺體擺在停屍間的最裡面,一張小小的推床,上面覆了白布,一名年輕員警站在那守著。常清想起阿宏曾經說過,男人就該死得轟轟烈烈,要讓很多人在你前面哭,要是死了沒人哭,那一生就白活了。他嘆了口氣,死了,又能在乎什麼呢?

    生豐走向那員警,問道:「怎樣,沒狀況吧?」

    那年輕員警一臉倦容,似乎也是被硬挖起來的,他回答說:「到目前都沒有問題,剛剛法醫和檢察官都有來過,說要趕快確定死者身份,這樣才能開死亡證明書,檢察官說不用再驗了。」

    「嗯,這樣…好,那沒事了…」

    「還有,縣警局的人也來過了。」

    「那麼快,他們什麼時候那麼有效率?…是哪一個?」

    「姓張的。」

    「喔,那我知道了…你先站一邊去,」生豐轉過頭來對常清說:「常清仔,你走過來一點。」

    常清往前走了一步,愣愣地盯著白布。

    「常清仔,這是例行公事,你等一下仔細看這個人,看他是不是你認識的那個陳連宏,然後跟我們說,可以喔?」

    常清虛弱地點點頭。生豐看他那樣,又說:「你如果心裡沒準備好可以等一下再看,死者還沒化妝,可能…有點可怕。」

    「我可以的。」常清啞著嗓子說道。

    生豐點點頭,輕輕將白布掀起。

    阿宏躺在那,整張臉已經完全變形了,單從外表就可以看出,他右邊顴骨完全碎裂,嘴唇往人中方向撕開,鼻子整個陷了下去,雙目圓睜,眼珠幾乎是要暴出來似的;右額上有一個指頭大的傷口,鮮血混雜著泥沙,汨汨地覆蓋了他半張臉頰。

    常清深深吸了口氣,向後退了幾步,只覺一陣暈眩,整個人便仰倒過去。生豐和那員警趕忙上前將他扶住,生豐嘴巴還不停唸道:「叫你不要勉強你就不聽,來、來,扶到旁邊去坐一下。」

    「等…等一下,先放開我,我沒事。」常清掙脫兩人的攙扶,蹣跚地走到推床前,兩名警察緊張地跟在他後面,擔心又出什麼岔子。

    常清俯下身,向阿宏那張不成形的臉凝視半晌,忽然噗通跪下,低聲說:「阿宏,都是我…」說完趴在推床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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