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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莊謀殺案

林斯諺

第一部  合鳴

第一章 漂泊靈魂群

  7.   2/10,19:15

  

  若平甩甩頭。

  這是怎麼回事,來到這裡,不但產生幻聽,還產生幻視?

  他抬頭再仔細一看,不過是陽台邊的窗簾搖曳所產生的光影,一定是自己太累了,才會看不清楚。

  他甩掉一切可佈的念頭,關掉照明,離開球場。

  還有一段時間才九點,若平直接回自己的寢室;等等要用到充足的精神力,他決定先休息片刻。開了一整天的車,身子很是疲憊。他不希望再有任何奇怪的念頭。

  開了燈進入寬敞的套房,他往床上癱倒。若平所住的這間房位於三樓北側,是雨夜莊客房中最寬敞的一間;正確說,應該是最大兩間中的其中一間,因為正下方二樓的房間格局與這間相同。白任澤為了彌補天候不佳還讓若平跑一趟的歉意,特地安排了大房間,卻讓他徒增一股空洞感。不過,這不打緊。

  舒適精緻的床鋪給人一股暖意,散發出催人入睡的氣息。隱隱約約,注視著天花板的雙眼視線模糊起來,眼皮重得離譜;天花板開始扭曲,像水一樣起漣漪……

  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他突然驚醒過來。

  夜燈仍亮著,雨水拍打窗面,空氣有點窒悶。

  若平抓起手機。

  晚上八點五十。

  他跳起來,從背包翻出盥洗用具,衝進浴室。

  與白任澤九點有約,不能遲到;去之前當然得保持儀容整潔,洗把臉,刷個牙,較為有禮貌。

  梳洗完畢後,他離開房間,發現走廊上一道人影閃動。

  那人對若平微微點頭。原來是方承彦。

  「噢,你好,」若平說,「你的房間也在這樓嗎?」

  又是點頭,「我要去找白教授。」

  「找白教授……?」

  「我向他借了一片VCD,」方承彦面無表情,在走廊夜燈的照射下,感覺些許陰森。

  「噢……我也要找白教授,一起走吧。」

  他們經過北側樓梯,往南直行而去。

  「那是什麼片子?」若平隨意地問。

  「《死刑洞》。」

  「咦?這不是之前很有名的驚悚片嗎?」

  「嗯。」

  「你喜歡驚悚片?」

  「嗯。」

  若平推開雙扇門,眼前是一條走廊,左右各有兩扇緊閉的門,走廊盡頭則是另一扇門,那正是白任澤的書房。

  若平走向走廊的盡頭,面對那扇厚重的書房木門。方承彥跟在身後。

  他敲敲門。

  「啊,是你啊,請進吧。」

  伴隨著門的開啟,白任澤的身影出現在門側,書房中的黃色燈光洩流到走廊上,形成金色的河流。

  若平踏入書房。

  這是一間古色古香的房間。正對著門的是一扇緊閉的窗戶,黃色帶紋飾的窗簾未拉上,像上吊女子的衣裙般垂下;外頭混沌的黯夜趴伏在窗面上,彷彿隨時會破窗而入。教授厚重的書桌就立在窗前,正對房門,展現著學者的權威,上頭有條不紊地擺滿鉅量的文具、文件、書籍,沐浴在桌燈黃色的光暈中,好似夕陽下一堆金黃色的財寶;書桌旁還附一張電腦桌,一部銀色筆記型電腦像海蚌般打開著。書房左右兩側佇立著高聳至天花板的雙層式活動書架,裡頭塞滿各式各樣的中、英文書,書籍甚至多到堆疊於地板。書桌前橫放一張橢圓形矮桌,桌面承載一副咖啡沖泡器具。

  書房內只有桌燈的光,在這偌大的空間內,顯得有些昏暗。

  若平眼神快速掃過書架,本能地搜尋著他熟悉的作者與作品;白任澤笑了一聲,往咖啡壺走去。就在此時他才發現方承彥站在門邊。

  「喔,是你,對了,你要拿片子吧,請等一下。」教授繞回書桌前,跌入旋轉椅中,拉開抽屜。

  「VCD不是都放影音室嗎?」若平問道。

  「平常是如此沒錯,但那片子是要特別送綾莎的同學的,所以我事先就拿來這裡放了,才不會忘記……唉,年紀大了,不但容易感到疲累,也常忘東忘西;像我剛剛才想起來我把車鑰匙忘在樓下車庫的工作檯上了,因為今早出門回來後,在那裡找鉗子,結果把鑰匙順手往桌上一放……」白任澤拉開另一個抽屜,兩手伸入翻找。「啊,有了!」教授右手從抽屜中挪出,手上拿著一片VCD盒。

  盒子封面是一個洞穴的開口,籠罩在黑暗之中,看起來深不可測;一張慘白的人臉浮現在洞穴口,睜著血紅大眼,紅色的血絲從唇角淌下;整個封面設計十分幽沉嚇人。白色顫抖的字體描出「死刑洞」三個字。

  「教授,真的很謝謝你,」方承彦接過片子,微微點頭致意。

  「沒什麼,反正我片子多到不行……」白任澤無奈地笑了笑,「人老了,心靈也開始空虛,只好每天看片了。」最後幾句話似乎沒有特定對著誰講。

  「那我先走了,」年輕人說完,朝門外走去,並順手帶上門。

  白任澤往椅背一靠,吐了口氣,兩手交握,表情看起來如釋重負,「那麼,現在就該談正事了。」

  巡視書架的若平轉過身來,點點頭,逕自往沙發走去,挑了面對書桌那張沙發,坐下。

  白任澤與若平客套了幾句之後,立即切入正題。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事先調查過背景資料,我要談的事,是有關一年前的血案……啊,要咖啡自己倒,那是我剛泡好的。」

  「謝謝。資料我有稍微翻過,不過因為時間緊促,只有片面瀏覽,我想親口聽你說應該會比較適當。」

  「那好,我就話說從頭,」白任澤調整坐姿,鬆動了交握的十指,再纏緊;濃黑的頭髮中顯露了幾根沒被染到的白髮,頓時讓他老了數分。

  「我的哥哥白景夫是國內有名汽車公司的經營創辦者,想必你也知道;賺了一筆之後,他開始委託知名建築師在此處進行雨夜莊的建造計劃,準備等待時日將董事交棒,到深山中過清閒日子,有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家母早逝,家父好幾年前因車禍而半身不遂,雨夜莊也是預備給家父休養之地;沒想到全家甫遷入不多久,家父就因癌症逝世,因此先兄常嘆道人生無常,沒有早點享受生活會遺憾一輩子。」

  「聽起來令兄算是事親至孝。」

  白任澤苦笑,「我只能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先兄還是慢了一步,一切都太遲了。」

  「真令人遺憾,」若平短暫默哀後,尋思著下一個問題,「令兄品味獨特,雨夜莊的建造新聞我倒是有聽過,在地勢這麼崎嶇的地方蓋一棟大建築勢必得大費周章、曠時費日。況且造型還那麼特殊,必定花了建築師不少心思,」他興味盎然地托著腮,接著,騰出手為自己倒了杯咖啡。

  「那是一定的,受委託的建築師名叫石勝峰,是先兄於大學時代在同校認識的朋友;那時石勝峰就讀建築系,先兄就讀動力機械工程學系,兩人交情還不錯,畢業後雖然沒有特別再聯絡,但每年在同學會也都還會再見一次面。後來石勝峰設計了幾座深受好評的建築,先兄便常提起以後要蓋隱居建築的話,一定要找石勝峰。」

  「原來如此。不過令兄選擇蓋雨字形建築,是否有什麼特殊意涵?」

  「要知道,先兄在成功企業家的外衣下,擁有很感性的一面,許多人都不知道他私底下其實相當熱愛寫詩與散文,雖然說閒暇時間很少,但只要一有空、不干涉到家庭時間,他常會利用深夜太太小孩熟睡後,再爬起來寫作,抒發內心中澎湃的情感。」

  「原來白先生是這麼有文思的人啊。」

  「這可說是他不為人知的一面,」白任澤以緬懷的語調與神情,抬眼看著若平上方的空中,繼續說道:「會選擇雨是因為先兄喜愛雨的意像,他覺得雨很淒美,相當適合融進感性的詩中;像雨夜莊的由來,就是來自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將夜雨兩字倒反過來。他曾說,他喜歡外頭下雨時的氛圍,待在屋子內反而多了分寧謐,如果能將自己融合進雨之中,那必定是令人感到舒暢的境界。」

  「所以將建築物設計成雨字形,意思是隨時隨地都沐浴在雨中?」

  「至少我是這樣想的……其中的意涵或許很抽象,不過直觀來說,純粹就是喜歡雨這個字與它的意境。另一方面,為了配合淒美的意境,整棟房子內全配置昏黃的夜燈,不存在白色日光燈。」

  這真是雙重特色。雨對若平來說,象徵孤獨與悲傷,是相當灰色系的代表,鮮少有人喜歡雨天;除了腦中富含文思的詩人外,雨恐怕不是任何人的朋友;而昏黃的夜燈更加深雨夜中的淒涼。白景夫將人心中孤獨的感覺具象化了。

  「人家說詩人都比較浪漫,講難聽點是濫情,」白任澤放開交纏的十指,將手腕擺在椅子左右兩邊的扶手上,「再換句話說,就是很容易愛上別人。」

  若平雙眼亮了起來。

  教授苦笑。「我不是在說哥哥的壞話,只是委託的事既然涉及先兄,我看有必要將這些背景資料交代清楚。事實上,先兄愛上了建築師石勝峰的妻子,」

  「什麼?」

  「我必須坦白講,先兄與兄嫂的感情並不好,價值觀十分分歧;先兄是處世圓滑、擅長商場謀略、同時又帶浪漫情懷、十分會欣賞與體會人生的綜合體,而兄嫂是只會花錢、心眼小而又有控制慾的人;聽說他們倆在婚後相處得十分不好,常爲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架,一開始先兄還抱著希望能跟兄嫂溝通,後來兩個人都改變不了,感情持續降溫,」教授嘆了口氣,「據我觀察,這兩人都不諳溝通之術;先兄在商場上雖有滔滔雄辯之能,但面對親密關係時表達能力卻奇差無比,過於理性、缺乏技巧;而兄嫂則是情緒化過度,別人講什麼話她根本聽不進去,可以說是毫無包容體諒心。」

  原來大汽車公司的經營之神,擁有這麼一段不順遂的婚姻啊。若平從白任澤敘述的神情中可以看出,這位文學教授對於兄長在婚姻上的挫敗感到相當惋惜與遺憾。如果時間能再重來,面對一樣的情況,誰有把握能再經營一段美好的愛情?

  白任澤將兩眼從空中收回,改盯著書桌面。「之後,先兄聘請石勝峰籌畫雨夜莊的建造計畫,在動工期間,先兄三不五時就會開著車上南橫公路,前來工地視察;而另一方面,石勝峰幾乎每天都會帶著他的妻子潘雯流到現場指揮工作,先兄與潘雯流就是這樣結識的。

  「見過幾次面後,先兄開始私下邀約,而女方也接受,兩個人來往了不到一個月就被兄嫂發現,她憤而向石勝峰密告,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最後怎麼收場?」

  「先兄似乎是抱著負荊請罪的心情向石勝峰道歉,原本石勝峰有意中止建築計畫,但因為先兄不斷地賠罪再加上追加大筆的建費金額,石勝峰最後妥協了,還是完成了雨夜莊。在房子建好前,先兄與潘雯流沒有再前往建地。

  「至於兄嫂這邊,我相信她心底始終沒有原諒過丈夫,但因為錢與孩子的關係,她也不願離婚;況且有雨夜莊這麼豪華的大宅邸可供居住,她也樂於留下。

  「住進雨夜莊後,在空洞的大房子內,夫妻關係更形惡化。先兄只要一有空便往山下跑,找以前的朋友喝酒打牌,有時甚至徹夜不回;我想商場得意的他,竟然在情場上連番失利,自尊心一定受到不小的打擊,最後自暴自棄。至於兄嫂看見丈夫的逃家,對他也完全放棄,不再想控制或在意他,她開始陷入另一種興趣──上網釣男人。」

  若平頗為訝異。四十多歲的女人上網釣男人?他很難想像。

  「詳細情形我不清楚,只知道她整天躲在雨夜莊裡上網,遇到有合意的人,好像就會請他來雨夜莊,當然是趁先兄不在的時候……

  「這就是他們兩人橫死之前的生活模式,相當悲哀,建造大宅邸只是造出更大的隔閡,而其中最可憐的受害者,莫過於我的姪女──鈺芸了。」

  說到此處,白任澤嘆了一口氣,感傷、感懷、感慨湧上面容,「所謂家是最好的避風港,對鈺芸這女孩來說,她永遠也體會不到。

  「鈺芸大綾莎兩歲,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年齡應該是二十四歲。堂姊妹兩人雖不太常見面,但只要一見面便很有話聊;我想是因為鈺芸缺乏朋友,相當需要一位能傾聽她的人。

  「聽綾莎說,鈺芸在學校過得不快樂,情緒起伏不定,有時候很陰沉。我也常常在想,在不健康家庭下所成長的孩子,看到的價值觀都是扭曲變形的,實在難保她不會對這個世界產生失望,而培養出不健全的心態。」

  「這種事對小孩來說真是無妄之災,」若平嘆道。

  「自從發生潘雯流那件事後,鈺芸變得不喜歡回家,因為家裡總是成為父母爭吵的戰場;我記得有一次她還自己坐火車跑來找綾莎,連行李都沒帶,流著眼淚……」說到此處,白任澤搖搖頭,伸手打開眼前放在桌上的銀色保溫瓶,倒了些白色液體在瓶蓋裡,一飲而盡。

  「想冒昧請問教授,您與白景夫先生的感情如何?」若平再三琢磨後,問。

  「我們從高中之後就不常見面了,」白任澤旋緊保溫瓶瓶蓋,「成家立業後,他在北,我在南,見面機會更是不多;雖此,我對他也並非全然不了解。至於感情嘛,應該說還算可以;但婚後各忙各的,小時候那種嘻鬧成一團的親暱感也早已淡了。」

  若平頷首。他沒接腔,等著教授繼續說下去。他總覺得白任澤一直還沒講到事情重點,必須耐心等待。

  「終於,在去年的二月十日,事件爆發了。那天我與已去世的內人到台東找朋友,回程時預定上南橫公路回台南,忽然想起綾莎提過,鈺芸要借她一些DVD,希望我經過雨夜莊時可以順便拿。

  「沒想到那晩與友人聊得太晚,到雨夜莊時已經晚上十點了,一路上內人還不斷責備我太寵綾莎,執意要那晚去拿……」白任澤的語調突然感傷起來,「內人的許多勸告我常不聽,我行我素,但如今再也聽不到了,她在一年前因車禍而逝世……」

  「我深感遺憾。」他發現自己已經喝了三杯咖啡了。

  「抱歉離題了,」教授的眼眶泛紅,但很快控制住情緒,「我們到達雨夜莊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我把車停在宅邸前的空地,準備熄掉引擎,就在那一瞬間,車頭燈的光束中出現了一個詭異的人影,那是一名表情驚慌、右手纏著繃帶的男子,穿著運動上衣與牛仔褲,外披一件寬鬆的外套;濃眉,留著三分頭,臉呈四方。」

  「陌生人的嘴臉?」

  「我總覺得在哪處看過那個人,不過他一溜煙就跑向另一頭的汽車,隨即駛離了。關於這人的身分,如果你對新聞報導還有印象的話,應該會知道是誰。有關此案的詳細內容,我有必要再詳述一遍嗎?」

  「麻煩你,我不是很了解。」

  「總之,發現那名怪異的男人後,我立刻往玄關奔去,大門沒鎖,走道的燈亮著,地板上有著一排潮濕的鞋印,往客廳對面的樓梯而去。我循著鞋印上樓,到達二樓的雙扇門之前,在樓梯的右手邉另外還有一間房,就在那緊閉的房門前,仰躺著一具女屍……」白任澤的雙眼出現少見的驚悸,交織著痛苦;他緊抿嘴唇,放鬆,說:「那是我一生中看過最恐怖的畫面之一,說之一,是因為不到三十秒之後,我又看到另一幅同樣恐怖的畫面……」

  教授籠罩在黃光中的身影宛若一名說故事的老者,垂著白髯、背靠在搖椅中,在悚慄的氣氛下用文字建構雙眼所無法承受的恐懼。若平沒有再碰咖啡壺,兩手緊握放在大腿上。

  「樓梯旁的那具屍體是鈺芸,她衣衫不整,脖子纏著一條童軍繩,臨死前的表情令人不忍再回想……樓梯對面,穿越雙扇門,再越過走廊,便是先兄與兄嫂的臥房;我看見半掩的門透出燈光,地板上潮濕帶泥土的鞋印也朝那裡而去,便直接向前打開房門。

  「房裡景象是另一次的駭人。碩大的雙人床上,兄嫂全裸陳屍在凌亂的棉被旁,頸部有瘀血,表情充滿恐懼;床左邊地板上,先兄呈大字形仰躺,穿著外出的服裝,面部一片血肉糢糊,頭顱附近滿是鮮血。我那時才發現,原來一樓延伸至此的鞋印便是他踩出來的;就在思考力喪失的同時,我在床腳處瞥見一把沾染血汙的小斧頭。」

  「斧頭……真是致命的象徵。」

  「是的,我下意識便聯想到,先兄慘遭斧頭擊斃,但是誰下的手,以及兄嫂與鈺芸死於誰之手全是一團謎。之後我們即刻報警,警方在幾小時後才趕來,接手處理。

  「等待警方的那段時間我與內人坐在客廳內,相當無助。我事先關上玄關的門,因為假若殺人犯還潛藏在房子內,他要出去必得從大門,而要出大門必經的走廊能從客廳監視,是以我才和內人於客廳等候,一方面也是方便注意是否有人進出。」

  「結果呢?」

  「沒有任何人出入。那時的我,腦中一團混亂,內人也是驚懼得說不出話來。但就在混沌之時,先前那右手纏繃帶的男人身影卻不斷浮現我心中……」

  「你懷疑是他幹的。」

  「我無法做任何結論,不過我當然將那名男子的事告訴了警方;而在告訴警方之前,我想起了那名男子的身分。」

  「他是……」

  「我有一次曾參加兄嫂的生日派對,許多兄嫂從前的同學都有出席,我就是在那時與那男人有過一面之緣。」

  「是白夫人的同學?」

  「是她從前的大學同學。會對他有印象是因為那人看起來畏畏縮縮、不是很大方正派,因此第一印象不好。」

  「原來如此……那他爲什麼會出現在雨夜莊?」

  「這就要談到警方接下來的調查了。負責偵辦案件的警官查出了當年出席生日派對的所有人,並提供相片讓我指認,總算查出了男人的身分;他的名字叫楊瑋群,是私人公司的職員,好像大學時與兄嫂有過一段。

  「對於二月十日晚上的行蹤,楊瑋群起初只說整晚待在家裡;而由於他那天請假在家,他又是獨居,完全沒人可以幫他作證。」

  「不過您相當肯定沒看錯那名纏繃帶的人的嘴臉吧。」

  「當然,巧的是楊瑋群的右手腕也纏著繃帶,他與人鬥毆不慎被刀劃傷,傷勢好像還不輕;而由於繃帶這點,警方更相信我的證詞,因此繼續深入質詢楊瑋群。

  「屍體方面,法醫推斷在我約九點半發現屍體時,三人都已死了一小時以上。兄嫂是被先兄徒手勒斃的,這是檢驗兄嫂脖頸處的傷口以及先兄指甲內的皮屑所得出的結果,而且根據詳細的檢查,皮屑沒有被刻意植入。至於先兄是被現場那把斧頭給擊斃的,總共被砍了七下,除了致命的一擊外,其他六次攻擊是在死後約二十分鐘才進行。」

  「死後二十分鐘再砍六下?」

  「是的……完全摸不清兇手的意圖,如果說是極端怨恨或許還有可能吧!可以確定的是殺人者已喪心病狂。另外,三具屍體的死亡時間很相近,幾乎是在半小時內連續死亡,法醫推定先兄勒斃兄嫂後,被兇手用斧頭擊斃,接著這名兇手再用童軍繩勒殺鈺芸。」

  若平打了個寒顫,「那麼關於鈺芸的部分,詳情是?」

  白任澤的面容掠過一絲沉重的陰影;陰影過後,教授的臉色呈現與他的姓氏一樣的色調。「那可憐的女孩,她在死後才被侵犯。」

  「……」

「警方鎖定楊瑋群後,針對精液做過DNA比對,完全符合;另外,案發現場的斧頭握柄上也有他的指紋。楊瑋群起初死不承認,但後來警方又從他住處搜到一個墜子,裡頭有一張鈺芸與綾莎的合照。根據當時在雨夜莊工作的菲傭之證詞,那個墜子就附在鈺芸平時常戴的項鍊上;而在案發現場,屍體脖子上的墜子被扯掉了。」

「這麼多不利證據指向楊瑋群,難道他還是不招?」

「在警方以證據砲轟的情況下,他終於透露了他自己所謂的實情。他說,他於二月十日晚上約好與邱瑩涵──也就是兄嫂──見面,兄嫂告訴他那晚先兄會下山。」 

  「抱歉容我打岔,他們倆是什麼時候搭上的?」

  「據鈺芸的日記記載,兄嫂沉迷於網路交友後,便與楊瑋群時有信件來往;而楊瑋群趁先兄不在時造訪雨夜莊的行為則大概斷斷續續持續了一年以上。」

  「鈺芸的日記……?家庭問題對她來說,一定是很大的陰影。」

  白任澤搖搖頭,沉浸在悲苦中,「必定是。我曾很擔心過她的心理狀態……鈺芸與綾莎感情不錯,但見面機會太少。她們好像有在用網路聊天,鈺芸對家裡的事一開始抱怨得很多,不過後來像是放棄似的,愈提愈少。」

  「真是可憐的孩子……抱歉打斷主題,請繼續二月十號當晚的事件敘述。」

  「我說到哪了?對,楊瑋群說他大概七點五十到達雨夜莊,開車過去的;他直接從玄關進入。」

  「門沒鎖嗎?」

  「他早就打了一副鑰匙,因此出入不是問題。然後他到二樓兄嫂的房間……」

  「嗯,接下來的部分可以跳過沒關係。」

  「……完事之後,他發現自己的手機忘在車上了,他新買的手機有照相功能。楊瑋群說他想幫兄嫂照幾張展現身體曲線的唯美照,拿來當手機背景,便要兄嫂等他,他即刻下樓拿手機。」

  「真是很噁心的一個人。」

  「所以,我才說對他的第一印象不好,」白任澤皺皺眉,又喝了一口水。「他走出雨夜莊,回到車上,卻找不到手機;他本來都把手機放外套口袋,但有可能是滑掉了,卻不知道何時、掉在何地。

  「折騰了老半天總算在座位底下找到手機,當他再返回宅邸時已經快九點了。他從客廳對面的樓梯上樓,注意到地板多了一排行走的鞋印。當他到達二樓時,赫然樓梯旁的地板上躺著一具女孩的屍體,一團繩索纏在她脖子上。他知道那是鈺芸,之前來雨夜莊時曾照過面。

  「楊瑋群十分驚駭,他進入燈光外洩的兄嫂房內,發現女人全裸陳屍床上,一名男人倒在地板,頭部血肉糢糊……據他所言,現場狀況就跟我後來發現時是一樣的。」

  「不同處在於……」

  「不同處在於,楊瑋群拿起地上的斧頭,往先兄的頭顱連砍六下,接著走出房間,撲向鈺芸的屍體,犯下只有野獸才做得出的行徑。後來又偷走裝有鈺芸照片的墜子,想永久收藏。他真是瘋了!」

  白任澤的語調趨於激烈,卻也即時穩定下來;看得出來這段憶述勾起了深埋他心中已久的黑霧,那股伴隨而來的沉重,絕非局外人所能理解。

  「他說他對先兄懷恨已久,從大學時代被先兄橫刀奪愛之後。」

  「不過我想警方才不信楊瑋群的說辭,」若平壓抑不住好奇心,繼續發動問題攻勢。

  「他們當然死都不信,」教授露出莫可奈何的無力笑容,「有精液、指紋證據和我的目擊證詞再加上動機,誰會相信他的鬼話?而且,砍在先兄身上的那致命一擊,在力道方面不是很強勁,力量與另六次相似,正好符應了楊瑋群受傷、不能施力的右手。」

  「若楊瑋群真是兇手,何必在令兄死後再重擊屍體?」

  「也許是臨走前怒氣突然又爆發吧?這我實在就不清楚了。總而言之,檢察官的結論是這樣的:先兄對於妻子的不貞早已了然於胸,或者是有所懷疑,不管他是想來一次抓姦在床抑或確認心中的懷疑,他假裝離開雨夜莊卻又中途折返,不顧自己的鞋子已髒污,直接上到二樓的臥房。之後他等到楊瑋群離開雨夜莊去拿手機之際,進房勒殺了兄嫂。而楊瑋群在玄關前的空地發現先兄的車子,心生不妙,便從一樓儲藏室拿了斧頭與繩子,再回到臥房用斧頭將先兄擊斃。之後鈺芸聽見騷動出房門,楊瑋群欲殺人滅口,便在樓梯旁用童軍繩勒斃鈺芸。」

  「聽起來是個說得通的故事。不過……有一點我覺得奇怪,楊瑋群為何會知道斧頭與繩子放在儲藏室?還有,為何選擇兩樣凶器?」

  「這點的確大有疑問。普遍的解釋是楊瑋群只是為了要找武器而恰巧找到斧頭與繩子,並非是他事先知道東西放在何處。至於選擇兩樣凶器的理由,這恐怕就要問兇手本人才知道了,也許他已下定決心一併殺鈺芸滅口,卻爲了某種理由不願使用斧頭。」

  「嗯……不過雨夜莊那麼大,楊瑋群要『恰巧』找到這兩種致命凶器也真是不容易。」

  「根據當時在雨夜莊工作的菲傭的說辭,斧頭與繩子均收藏在儲藏室,不仔細找其實不容易找到。所以說,採信楊瑋群證詞的人認為,還有另外一名兇手,事先準備好凶器,犯下雙屍命案。不過僅僅根據這點去懷疑幕後還有一名兇手,略顯薄弱。」

  「……雨夜莊內有留下楊瑋群出入的腳印嗎?」

  「沒有,他在玄關換上室內拖鞋。房內除了先兄留下的泥鞋印,沒有發現其他腳印。」

  「外頭呢?」

  「雨夜莊外大雨滂沱,就算有腳印也早就被沖掉了。」

  「屋內也沒有外人入侵跡象?」

  「警方找不到這種跡象,案發現場也沒有可疑人士的指紋。所以說種種情況看來,楊瑋群仍舊涉嫌最重,沒有人相信他的話,認為他胡編故事來减罪。」

  「不過他也承認了毀屍與姦屍的罪行,可能是因為賴不掉吧……如果楊瑋群所言屬實,真有另一名幕後兇手,那最有嫌疑的會是……」

  「恐怕就是建築師石勝峰了。」

  這個答案若平了然於心。石勝峰,妻子與白景夫有曖昧關係,對白景夫懷恨在心,於是找機會潛入雨夜莊,恰好同一時間白景夫之妻也在偷情,多麼諷刺……不過真的是石勝峰幹的嗎?

  「石勝峰有完全不在場證明,」白任澤的聲音打破若平的冥想,「那晚八點到十一點他都與他老婆在台北參加一個朋友的慶生會,中途雖有離席,但不過都是去上上廁所,警方已將他排除在嫌疑之外。」

  「這麼一來,誰還有動機?」

  「或許先兄在商場上有敵人,但警方篩選不出可疑人選,而且楊瑋群涉案這麼深,又有一大堆不利於他的證據,幾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認為他就是兇手了。再者,他被拘禁後的精神狀態也每況愈下,開始胡言亂語,幾近瘋狂。」

  「最後呢?」

  「最後楊瑋群於看守所用床單上吊自殺,雨夜莊三屍命案至此劃下句點。」

  若平點點頭,沉重地。白任澤像是放下石塊般鬆了一口氣,拿起保溫瓶啜飲著瓶中液體。桌上的電子鐘顯示著差三分晚上十點。

  「之後,」教授用面紙擦擦嘴角,「雨夜莊荒廢了一段時間,內人去世後,我僱請了一批新的佣人,將房子做局部打掃,當成寒暑假我與綾莎的隱居之處。今年寒假是我們第一次住進來。事實上我們父女都相當喜愛這棟宅邸,雖然有一年前那件事的陰影……但那都過去了,二樓那部份的房間從此被遺忘,也不需要再進入,就讓它沉睡在近旁,或許也沒什麼不好。況且雨夜莊是先兄的精心傑作,我不忍賣掉。」

  也少有人買得起吧。若平暗想。況且,發生過兇殺案。住在死過人的豪華宅邸……也許是因為對手足之情有特殊的感懷、遺憾或過意不去;有如悼念式的短期居住,這倒也不是無法理解。白任澤這個人,心中似乎也流竄著異於常人的纖細情感。

  「教授,那您請我來,莫非是你認為一年前的兇手不是楊瑋群?」

  白任澤雙眼一亮,抬起頭來,「我可沒這麼說。畢竟,整件事很有可能就是像警方認定的那麼單純。我請你來,是因為兩個禮拜前我收到一封奇怪的電子郵件。」

  「電子郵件?」

  「嗯,你過來看吧。」白任澤指著旁邊的電腦桌,示意若平靠過去。

  他繞過書桌,走到教授身旁;後者略微挪動旋轉椅,面對筆記型電腦,移按滑鼠的右手快速動了起來。

  螢幕出現Outlook視窗,緊接著白任澤的私人信件羅列開來,數量不多。教授將游標移向最頂端那封信,日期是一月七日,主旨寫著「兇手另有其人」,寄件者名稱是一連串怪異的數字:(7,3)(10,4)(6,4)/(2,3)(7,3)(10,1)(6,4)/(5,4)

  「這好像是暗號,」若平說,「指涉寄信的人。」

  「能解得出來才有鬼……重要的是附加檔。」

  白任澤打開郵件附加檔。

  那張圖片令若平訝然。就像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吃了一記悶棍,他感到恐懼感在腦中爆裂開來;方才所聽的故事如火山熔岩流洩而出,拂起全身一陣悚然。

  圖片中,一名身穿黑色風衣與長褲的男人呈現大字形躺在地板上,臉孔血肉糢糊、扭曲到難以辨識的程度,頭部附近一片血泊;那凹陷碎裂的面部就像揉爛的紙黏土般凌亂,勾起心中的悚慄。

  那是白景夫的屍體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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