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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莊謀殺案

林斯諺

第一部  合鳴

第一章 漂泊靈魂群

6.                       2/10,21:40

 

  正宇在自己的房裡,坐在床上托腮沉思。

  房內籠罩在黑暗內,沒有燈光。他喜歡在黑暗中思考。

  風雨好像愈來愈大了,房裡雖然暖和些,但還是很冷。在這樣的天氣下,最好的享受就是躲進被窩裡好好睡一覺。但他現在並不睏。

  吃過晚餐後,精神恢復不少,原本餓得跟什麼似的,他自己也沒有帶餅乾來吃……都怪那女僕上菜太慢。

  好深的夜。

  在這樣的夜裡特別容易引人遐思,不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的事,都在腦中尋找著自己的位置,漂泊甚至繁殖,激盪著精神力。

  有時候他會想,人來到世界上到底是為了什麼,到底要追求些什麼,這些問題始終困擾著他。

  正宇知道自己不是外向的人,他始終不多話,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容易想東想西,而且特別敏感;他對人群總是感到疏離而無趣,喜歡將自己抽離出來,冷眼旁觀。

  他常將自己喻為人世間的過客,就只是漂泊而過,而自始至終沒有融入的宿命;當他意識到自己無法打入人群中、無法在團體中自處時,就有了覺悟。

  他的身分就是過客。

  不論身在何處,正宇都能感覺得到身上披著一層薄膜,一層將他與其他人隔開的機制;那是來自命運的指令,上帝無情的惡作劇。

  在他的老家中,自己的房間在三樓;平常放寒暑假時他喜歡把椅子搬到窗戶邊,凝神眺望;從窗戶望出去,視野中的每一個角落他都一清二楚。那種眺望更強化了他旁觀者的身分,在那完全抽離出來的專注冥想中,一股超脫超然之感包容住他的心頭,無言地細聲傾訴,讓他體會,能當一名旁觀者而不置身其中,才是真正的幸福!那正是斷絕一切煩惱根源的不二法門……

  是的,永遠站在球場的線外,只看,只聽,而不必去在意分數的得失是否為己之功過,那是多麼逍遙、無憂無慮。他看過太多、太多煩惱了。

  腦中閃過幾幅,他不想再看到的畫面。

  父親嚴厲的臉孔,母親的尖叫,爭吵,爭吵,還是爭吵……

  夜裡抱著恐懼的心情,不敢聆聽,卻被迫聆聽;從一開始的在意煩憂,到疲憊油然而生、心靈麻痺,他開始學著當一名置身事外的人,與世界隔離;那是淬煉數年之後,他好不容易習得的,在這個世界的生存之道……

  父母親離婚了。

  從高中開始,他對家裡的一切置若罔聞,他在心中築起高牆,只留一扇窗,以空中漫步鳥瞰的姿態,重新調整心緒。對無望的世界,只有自己能改變一切,而首先要改變的,就是「心」。

  他記得上了大學後,每次班上傳閱是否要參加活動的單子時,他總是毅然決然地勾選「不參加」;在藍色的筆劃出決定時,他感受到一股強烈莫名的快感與興奮,帶給他無比的快樂與喜悅,程度之大筆墨難以形容……真是太神聖、太瀟灑了!那是凌駕七情六慾的修為、那是超越平凡人類的至高思想,他是「超越者」!

  與人交際太深,只會帶來煩惱。夫妻吵架,朋友吵架,情侶吵架……這些都沒入他眼中的觀察,唯有不接觸這一切,才能擺脫一切。

  所以他厭惡接觸人群。

  每天到學校唸書,根本是一件浪費時間的行為,尤其上了大學,其型態令「社會」元素成分加重,與人來往成了一項負擔﹔如果說他只想追求知識,那其它所有會干擾他求知的障礙,都應該被摒棄。

  根據他的「超脫法則」,無法不接觸,就必須旁觀。

  他是熱愛知識的,無所不讀,但那荒謬的出席率卻強迫他進入人潮洶湧的校園,致使他必須不斷地打招呼、點頭、開口說話、受監視……

  那些老師,無法超脫出常識的囿限。學問是憑自身力量獨力累積的,浪費時間到學校何用?他只要待在家裡研讀課本,報告考試照樣拿高分,老師卻認為不來上課、不參與課堂便是不用功、不努力,是劣等學生。

  這種情況令他嘆息啊。當他披上旁觀的機制被迫到有人群存在的地方時,他已習慣一切了。走在人群中心,人在四周騷動,他卻覺得自己離他們有十萬八千里之遙。那是因為他的心已懸掛於蒼穹,其他人的心卻還停留在地表上。

  能消憂解愁,人生就沒有痛苦了。

  但是,世界上卻沒有所謂的完全順遂……

  在冷眼旁觀的過程,他學到了另一種技巧,名之為「鑑賞」。

  跳脫出局外,他更是能欣賞到各種事物的美。不管是自然界的美或是生物的美,他都能細細品嚐、咀嚼,使之在腦中留下繚繞不去的甘美。

  對他而言,女性之美最能激盪人心,最賞心悅目;他常想起丹麥哲學家齊克果在《誘惑者日記》中對女性之美的描寫,最深得我心。與齊克果不同的是,他絕不介入戀愛本身,反而隱藏起來,享受「美」單方面帶給他的快樂。

  在他的班上,他仔細研究過每一位女孩的長相,利用許多時間觀察每個人的穿著,這花了相當多的心神。時至今日,他可以只看鞋子與小腿便判別出其主人是誰,每名女同學身體的每一道曲線,每一件服飾他都瞭若指掌,他甚至拿了筆記本做紀錄,清楚列明每一位女孩的各種詳細資料,還附上自己的眉批,用字遣詞之專業與謹慎,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想到自己有這麼偉大的成就,令正宇不禁自豪,真是不折不扣的鑑賞家。  

  有兩名女孩特別牽動他的心神,他將之視為至高無上、難以被超越的藝術品。

  白綾莎與岳湘亞。

綾莎──他常在心底這麼呼喚她──這名長髮古典美女所擁有的不只是外在美,更吸引人的是她獨特心性所呈現出來的魅力,令人無法抗拒。綾莎沉穩所給人的感覺,就如才貌兼備的高雅美女,如美不勝收的一幅畫作,不但色彩運用得宜,還能讓人感覺到畫者內在龐大的心性與魅力。她不是一只花瓶,而是活著的、栩栩如生的美景。他對她著迷,為之瘋狂,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值得細細品味。據他觀察,綾莎的個性中有種交織於柔弱、謹慎中的正直,對於她所急於捍衛的事情,必定也會再三思量後才行動,並不匆促行事;那種思慮周密所流露出來的沉著,再配上賢淑端莊的外表,令正宇欣賞痴醉。

  他發現自己無時無刻都想著綾莎,她填滿他腦中的一切。當他發現自己陷得太深時,他便會試著將自己抽離出來,把心思轉移到另一人身上。常成為正宇「鑑賞」對象的,除了綾莎,再來便是岳湘亞了。

  岳湘亞也非現實世界下的產物,她的五官太雕琢、太夢幻了,一般人不會用「美」而會用「可愛」來形容她;她本身就是一具被注入生氣的娃娃,姿態楚楚可憐,引誘著男人對其投以呵護愛惜;她看起來如玻璃般易碎,嬌小的身形蓮步輕移時常讓人誤以為是放大型的東方式、Q版的芭比娃娃;她的棲息地應該在百貨公司的展示櫥窗才對。

  不過,湘亞比起綾莎,就是少了點什麼,少了點內在的東西。綾莎擁有自己的靈魂,能活出光彩與屬於自身的氣質;她能秉持著原則去看待這個世界;在綾莎的眼神中,能看出吃苦過後對於生命所操持的澹然態度,這也許跟之前家裡發生的事情有關吧。她有文學式的心胸,知性的魅力,就如同雖然處在一批式樣相同的雕塑品中卻還能散發與眾不同的魔力,讓人感受到其獨特的質素。知性,成熟,沉著,構築了綾莎的美;而湘亞只是美麗雕花堆砌出來的,華麗卻空洞的文字,充其量只能當成收藏品。

  所以,綾莎才是他心目中最扣人心弦、能令他感動落淚久久不能自己的降落塵世的天使……

  來到雨夜莊,就是為了綾莎。哪怕只能聽到她的聲音,都能令正宇全身酥麻、通體暢透、清新無比;從耳朵進入,灌流到全身各部位,彷彿帶著小夜曲的浪漫四處尋訪,留下餘音繚繞、觸感柔滑的印跡。

  能如此旁觀乃至於陶醉,他感受到至高無上的幸福。

  正宇睜開雙眼,回到雨夜莊中的氛圍。

  稍早時在客廳的那一場低俗無水準的鬧劇,令他不自覺地在腦中掃描過一遍鬧劇成員的影像。

  徐秉昱是個大爛人,只想在柳芸歆那自命清高的女人前表現,即使已經被人拒絕也毫不在乎,真是個厚顏無恥、無藥可救的花心大蘿蔔。一想到徐秉昱的耍帥姿態,正宇便心生噁心……

  至於方承彦,雖然極力隱藏內心情感,但白痴也看得出來他極度眷戀岳湘亞;他是個執著的人,不輕易透露內心想法,深鎖的眉宇間總不知道在醞釀些什麼,或許,他會為了愛而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對於方承彦愛上岳湘亞這事實,正宇心中並沒有什麼妒意,畢竟自己只是旁觀者,負責欣賞,決不介入、投入、陷入,況且岳湘亞只不過是虛浮徒有美麗幻影的一場戯,終究會淪為曇花一現。

  不過,在岳湘亞身上,他又發現一件值得鑑賞的美景,那就是她對柳芸歆不情願、低聲下氣的百依百順……

  思及此,他體內掠過一絲極度快感。

  看見長得那麼美麗的人,竟屈服於他人,像僕役一般做著打雜的事被使來喚去,不知為何,這幅畫面就是不斷著挑動著他……能親眼目睹愈美麗的人受虐,他愈是興奮……尤其岳湘亞有著一種「適合受虐」的質素……

  總之除了綾莎外,其他那群人都是劣等的人類,他只要綾莎,不論他能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對了,那個叫林若平的人突然來到,倒是始料未及,不過應該不會構成什麼影響;看起來那個人只是來找白教授做研究的,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正宇從床上坐起身。

  他已經跌入沉思有一段時間了,屋內靜悄悄的,除了外頭無情的風雨聲。

  現在呢,該……

  離開床邉,他伸了個懶腰,感到房內空氣的窒悶;但又不能開窗,雨水會濺進來。

  步向房門,他決定暫時離開黑暗的房間透透氣。

  房外的走廊寂靜無聲,他朝長廊兩側望了望,然後佇立。

  就在此時,毫無預警地,彷彿劃破夜的厚重,「砰」地一聲打破沉寂,像某種沉重的物體撞擊到地板上;就只那麼一聲,然後又恢復一片寂靜。

  正宇的心在那一瞬間停跳了一拍,那聲響或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但卻令他感到強烈不安。

  好像是從樓下傳來的,那會是……?

  他踏著穩定卻遲疑的步伐朝樓梯走去,不安的感覺愈發強烈。

  下著樓梯的當兒,他控制著不讓腳步發出任何聲響,因為他不知道前方有什麼正在等待著……

  走下樓梯最後一階,他喘著氣,貼著牆壁站立,等待,用已經適應黑暗的眼睛四下搜尋。

  終於,他看到了。

  距離自己腳邉不遠處的地板上,躺著一個長了尾巴的小小黑影,影像模糊不清。

  他向前再踏了兩三步,努力辨識黑影的正體。

  那是,那是……

  眼睛傳回影像,理智不斷於大腦中搜尋過往經驗,找出辨認的依據,就在他意會過來那物體的整體輪廓時,整個人像被巨大的彈力擊中般向後跌靠在牆上。

  他喘氣,幾乎要暈眩過去。

  那是一顆女人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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