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酒或檳榔

秀霖 著

4

隔天趁著晚班開始前的空檔,我又去了一趟警局。針對鄭大哥的說詞,我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但卻一下就被警方回絕,還警告我不要再來搗亂。

我不能道出昨晚在警局做完筆錄後,又與鄭大哥見過面的事情。無奈之下也只能就此打道回府。如果我能早點發現這種可能性就好,一定會勸鄭大哥先去警局自首。因為徐培祥也許並不是被鄭大哥所殺害,他只是被人設計而已。

而昨天警方拿去的頭髮,化驗結果也已出爐。在徐培祥棄屍處發現的頭髮確實是我的沒錯,而在第三起檳榔西施凶殺案死者身上的毛髮也證實屬於我的。

關於第三起命案發現的毛髮,警方原本以此為據,認為我與命案脫離不了關係,不過在驗屍報告出爐後,卻排除了這種說法。因為這幾起檳榔西施命案,死者身上所受的刀傷,力道不是一般女子所能造成,極有可能是男性所為。而由心狠的手法可以推斷,這名兇手對檳榔西施相當憎恨,才會出手如此殘暴。從我毛髮的這條線索,警方也開始過濾這幾天與檳榔攤有接觸過的相關人士,然而由於職業關係,可能跟我接觸過的男性相當眾多,實在也無法鎖定什麼特定可疑人物。兩件命案都有我的毛髮,我想這並不是巧合,正常人一天內原本就會自然落下許多毛髮,更何況這幾天因為剛燙染新髮型,為了不破壞效果所以沒有洗頭,也使累積在頭上的落髮數量更為增多。但一想到「檳榔西施殺人魔」可能曾經出現在我身邊過,還是不禁感到相當震驚。

僅管有了這個新的追查方向,「檳榔西施殺人魔」還是沒有下落,警方對案情仍舊一頭霧水。行政長官對此相當震怒,放話如果不限期破案,警局將會出現人事大調動。朝野兩黨議員也很難得砲口一致,朝向相關單位不斷施壓。

而我即使身處在高危險的職業環境中,卻因為生活上的需求不得不繼續下去。對於這份工作真的愈來愈疲憊與充滿愈來愈多的不安,但一想到如果就這麼輕易放棄了自己的夢想,還是會相當不甘心。

看著一成不變的霓虹燈色調,又再次回到了多事的檳榔攤,心情不覺更加沉重。

確實,最近發生的很多事情讓我無法在工作上十分專注,變得心不在焉,常常在櫥窗玻璃發出敲擊聲後才發現客人上門,老闆娘也因為這樣對我念了一番。

接近晚間九點,檳榔攤前出現兩名穿著正式的男子。

「小妹妹!原來妳也是檳榔西施啊!」其中一名男子輕浮地說著。

我實在不是很明白,我人就坐在檳榔攤的玻璃櫥窗內,難道還看不出來是檳榔西施嗎?這到底有什麼好驚訝的?

「警告妳最後一次,不要再跟警方多嘴什麼東西了!說什麼都沒用的!」另一名男子非常不客氣地向前跨了一步,並亮出了右手裡的一把彈簧刀。

這時我才想起,他們就是那晚徐培祥的兩名跟班黃偉安與劉冠昇。

兩人沒再多說什麼,只是狠狠使以眼色便匆匆離去。突如其來的恐嚇,令我受到了驚嚇,只能呆立原地,看著他們大搖大擺離去。

但他們這樣的舉動讓我對自己的想法更加堅定。根據警方的驗屍報告,徐培祥是受到亂棒毆打致死。然而或許真正的致命傷是在鄭大哥趕回工地開車和重回命案現場的那段期間,又遭到其他人的亂棒攻擊,才因此身亡。

依照鄭大哥的說詞,擊倒徐培祥後,他開始追打黃偉安與劉冠昇,他們兩人還因此受了輕傷。但就醫院驗傷單這部份而言,實在相當詭異,感覺就像刻意要製造出他們兩人被追擊的情景。況且如果是朋友遭到鄭大哥襲擊倒地,兩人卻丟下徐培祥不管,事後還悶不吭聲,直到警方隔天在郊區的產業道路旁發現屍體,兩人才又前往警局說明。

我真的非常懷疑這兩人才是殺害徐培祥的真正兇手,然而之前我把這些想法告訴警察後,換來的卻也只是無情的嘲笑。

那兩人的恐嚇舉動,讓我不得不更加堅信兇手就是他們。為了替鄭大哥洗刷冤屈,我隔天又去了警局一趟,並將他們前一天恐嚇我的惡行全盤說出。但這次警方不但對我嗤之以鼻,更認為我已經喪心病狂,一直想要嫁禍給黃偉安與劉冠昇,完全不再相信我任何言語。

這下才明白黃偉安與劉冠昇昨晚行動的意涵,並不是為了威脅我不要再說出對他們不利的證詞,而是誘使我再次前往警局報案。原以為他們兩人的這項舉動只是反應了他們的作賊心虛,然而經過仔細思考,才發現這其中還有更深沉的用意存在。

他們先前可能從警方那裡聽到我的不利言論,因此設計了這個騙局,好讓我再次前往警局報案。由於警方本來對我的態度就相當不信任,我這次的報案只會讓他們對我更為反感。一方面我年紀還小,公信力可能不足,而另一方面卻因為我的職業,讓警方對我抱有成見,況且又被視為與嫌犯有著熟識關係,更讓我的立場變得相當不利。只要黃偉安與劉冠昇兩人對昨晚的恐嚇行為矢口否認,警方最後會相信誰的答案已經非常明顯。

幾天過去,沒再見到黃偉安與劉冠昇,也沒有任何關於鄭大哥的下落,卻無意間在電視新聞中看到鄭大哥的最新消息。

他自殺了。

在台鐵的新竹路段,鄭大哥臥軌自殺。由於現場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死者又有畏罪自殺的動機,因此警方初步研判為自殺身亡。

隔天在現場附近找到了死者的部分遺書,當初疑似被風吹走,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經過鑑定確實是鄭大哥本人的筆跡沒錯,遺書中透露他就是殺害徐培祥的兇手,由於經過多日的逃亡生活,還是躲避不了良心的苛責,因此才會選擇尋短。警方並宣稱諸多疑點均顯示鄭大哥極有可能就是台中市的「檳榔西施殺人魔」。由於受到檳榔西施女友李佩棻的玩弄,因此對檳榔西施帶著強烈的憎恨感,才會出此毒手,全案可能在近日內出現破案曙光。

這則新聞讓我相當震撼,鄭大哥真的是殺害徐培祥的兇手嗎?

而且我真的很難相信鄭大哥會是「檳榔西施殺人魔」,警方到底掌握了什麼樣的證據?確實,就第三起命案死者身上發現我的毛髮而言,鄭大哥符合這點凶嫌條件,但就我相處下來的感覺,我實在感受不到鄭大哥對檳榔西施懷有什麼憎恨。

我真的被這些接二連三互相違背的事實搞得頭昏腦脹,或許殺害徐培祥的兇手真的就是鄭大哥,而黃偉安與劉冠昇只是針對我不利的證詞,前來檳榔攤表達情緒上的不滿。

難道鄭大哥真的就是「檳榔西施殺人魔」?想到這裡,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大人的世界真的太過複雜,我無法理解。難道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真的就不能單純一點嗎?但想想又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自己在面對每個人時,也會將自己真實的面貌有所保留,為了自身的安危,多少都會撒下謊言,不能說鄭大哥沒有這種可能。

後續相關報導指出,黃偉安與劉冠昇兩人積欠徐培祥許多債務,時常受到壓榨,因此兩人均對徐培祥相當不滿。然而黃偉安與劉冠昇宣稱徐培祥生前曾經透露李佩棻是他所殺害,因此鄭大哥可能會來尋仇,但沒想到這一天真的還是發生了。警方並未針對黃偉安與劉冠昇兩人的動機加以著墨,最後仍以鄭大哥為兇手結案。

不僅如此,警方還在鄭大哥住處搜出連續殺害檳榔西施的關鍵兇刀。

這下警局總算能給社會大眾一個交代,局長也能夠保住飯碗,不至於因為行政長官的放話壓力,而遭受撤換。

然而「檳榔西施連續凶殺案」所帶來的衝擊並未因此平息,所有的社會輿論開始不斷對這個產業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大肆批評,警方的查緝取締行動也變為更加嚴格,甚至說難聽一點,一些不肖員警根本就是只敢找我們這些沒什麼反抗能力小老百姓開刀,配合媒體鏡頭演出,好作出一些成果在議會交差了事。

在鄭大哥遺體發現後的第三天,我還是決定前往警局將之前與鄭大哥碰過面的事情和他的證詞一五一十告訴警方,好使案情還原真相。

一如往常,還是不受到任何重視,甚至還受到威脅,不想讓自己工作的檳榔攤關門就不要再來擾亂。

晚上上班時,老闆娘一見面就將我拉到一旁,語重心長地說著:「妹妹啊,有些事情真的還是得過且過,不要再插手過去的案子了,不然妳會害得我們檳榔攤和小吃店都很難營業下去。別說警察會找我們麻煩,妳再這樣下去,我可能都會先叫妳走路!」

老闆娘說到最後,可以說是對我發出最後通牒。不難想像,老闆娘一定承受著來自警方龐大的壓力。警方的壓力則是來自於更上級長官的施壓,而這些上級長官不也是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才會那麼在意社會輿論對他們的任何讚美與批評。

得過且過?這句話從我還算欽佩的老闆娘口中說出,著實造成了不小的衝擊。難道說「隨波逐流」真的就是老祖宗留傳下來的智慧嗎?即使很早就踏入社會,在檳榔西施之間,不能說沒有互相競爭的醜態出現,但就人際關係而言,或許還算單純,畢竟顧客來來往往,說實在真正認識的也沒幾人。成人世界的人際關係,到底是怎麼樣的世界,我真的不能明白。

就這樣,我也開始「得過且過」起來。明明知道黃偉安與劉冠昇可能才是真正的兇手,卻也無能為力。我區區一個弱女子又如何能夠扭轉劣勢?為了生活與保住飯碗,我真的也沒辦法去多做些什麼。況且警方已經公佈鄭大哥就是「檳榔西施殺人魔」的結案報告,這讓我心情真的非常複雜。

一開始的反應是「怎麼可能」!到後來隨著愈來愈多媒體的詳細報導,我反而逐漸相信鄭大哥就是那位殺人魔,甚至連徐培祥的命案,我也開始認為是鄭大哥所為。畢竟跟鄭大哥才幾面之緣而已,他的過去、他的個性、他的想法我也沒有那麼瞭解,也許他在我面前誠懇的樣子只是偽裝出來的,也許他其實有著殘酷變態的一面,單憑幾次的見面,我又怎麼能斷定他真的如我一開始所想的正直呢?媒體這麼詳盡的報導可能不是空穴來風,先前的推論真的是我想太多,算了,我已經不願再想了,警方都已經結案了,我又能怎麼樣呢?

 

一星期過去,就在我幾乎已經忘記這些事情的同時,卻又發生了另一幕慘劇。

一如往常,帶著職業笑容完成疲累的工作,換上保暖衣物後,我踏上歸途。

途中還是會經過那條無人的小徑。

幾天前每當踏上這段路程時,總會想起鄭大哥的那些事情,甚至還會因此感到些微的苛責。但這種感覺才沒幾天就消耗殆盡,也許像我這樣為了生活而在水平面上掙扎的人,並沒有太多閒情逸致可以感傷,自顧不暇的同時,又如何還有餘力能為別人伸張正義?如果是這樣,那貧窮所衍生的犯罪,罪惡感是不是更容易讓人麻痺?

況且還不時有種非常自私的想法在我內心浮現:如果我在徐培祥命案當晚沒有經過這條小徑,受到毆打的鄭大哥,即使沒有為了替我解圍而攻擊徐培祥,還是會在事後追打他們三人,徐培祥應該還是難逃死亡的命運。更何況鄭大哥如果就是那個罪大惡極的「檳榔西施殺人魔」的話,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每當這種想法出現的時候,我都不禁感到自己醜陋無比,但諷刺的是,一旦藉由這種想法撇清關係後,心中反而能得到些微的解脫,然而一股若隱若現的矛盾感卻還是永遠纏繞在兩者之間。

暗巷內的一個人影跪在地上,不斷重複著高舉手臂的動作。等到走近時,才發現那人手中高舉之物,竟然是鋒利的刀子,而他雙膝下壓著一名血肉模糊的女子。

「啊——」我放聲叫了出來,卻一下子就被這名衝過來的歹徒壓制在地。

這名歹徒戴著口罩,眼睛部位經過掩飾,一時之間看不出他的面貌。

就在他要下手刺向我的那一瞬間,我下意識地咬了他左手手臂一下。受到這種反擊,他停了一下,然而卻像是被我的面容所嚇到,整個人僵硬起來,握刀的右手也突然停住,直接從我身上跳開,往前奔跑而去。

看著這名歹徒離去的身影,我不禁啞口無言。他真的就是曾經在我身邊出現過的人嗎?這樣是否可以解釋為何上一起檳榔西施命案現場會出現我的毛髮?

我沒有向警局報案,反而想要確認自己的想法。

他會不會才是真正的「檳榔西施殺人魔」?那之前在鄭大哥住處找到的兇刀又是怎麼一回事?今晚會不會只是個突發事件?

為了釐清諸多疑惑,我踏著堅決的腳步,準備直接向我懷疑的人提出質問。

一進門,卻發現我已經遲了一步。

我錯愕不已,久久無法回神,也難以接受眼前的景象。

一具男性遺體垂吊在上,雙手無力地垂著,而他,正是我那名難以溝通的父親。

——父親在舊宅的客廳上吊自殺,而左手手臂上還留著我的咬痕。

即便先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這一刻淚水還是不禁潰堤而出。父親真的就是那名殘暴的「檳榔西施殺人魔」嗎?

回想起來,上次回家的時候,在父親衣服上發現的白色石灰印痕,並不是從我身上沾到的,極有可能是他邀約其他檳榔西施,或是平時兇殺前接觸獵物時所留下的。

難道真的是因為我的緣故,讓父親如此憎恨檳榔西施?

我知道父親遭到打擊後真的變了,變得非常自暴自棄,但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心理狀態已經病到這種程度。

在父親遺體身旁,找到一份字跡潦草的遺書,上面寫著:

詩婷,爸爸知道妳一定會來這裡,很抱歉要用這種模樣來見妳。爸爸對不起妳,我不知道我們父女關係會變成這種地步,我知道妳很痛苦,但其實我比妳還要難過。我們父女間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聊過,但這並不代表爸爸不愛妳、不關心妳,只是爸爸已經不知該怎麼樣來表達對妳的愛了。為了妳前途著想,從小就一直希望妳能夠照著我的路走下去。爸爸不是故意要為難妳,真的非常不喜歡妳去做檳榔西施,也不知道自己後來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曾經試圖想要了解妳的生活,但妳的遠離只是讓我對檳榔西施更為痛惡,我以往的乖女兒就這樣為此自甘墮落。當初只是想讓妳對這個職業心生恐懼,但沒想到後來卻成為我發洩的途徑。而今已經鑄下大錯,還被自己的女兒撞見,我已經沒有臉再活下去。我有準備另一份可以公開的遺書,不是爸爸愛面子,而是我不希望妳因為我的關係,而受到世人的批評與歧視。妳還小,很多事妳都還不懂,為什麼爸爸一定要妳有個好學歷,因為妳不知道爸爸這麼多年的經理生活,在這方面吃了多少虧,甚至到最後都還是被裁員。不要以為可以不用在乎世人的眼光,告訴妳,我做不到,妳也做不到,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

我所能做的,只有在警方翻案前,先自我了斷,也希望妳能聽進爸爸最後的勸,不要傻傻以為妳真的能夠承受爸爸帶給妳的罪孽。很多事不需要向世人公開真相,為了保護自己,自私一點也不為過。

好好照顧自己,希望妳能原諒我這不稱職的父親。

讀到這裡,雙手早已不停顫抖,遺書的字裡行間,已被我的淚水滲透。

是我害的嗎?如果今晚沒在那個時間經過那裡,是不是跟父親還是一如往常僵持在決裂的處境?我內心絞痛不已,頻頻拭著臉頰上的眼淚。

為什麼我不能堅強一點?

爸,妳真的對我誤解太深,到底為什麼你會變成這種樣子?我無法接受個性嚴肅的父親竟然會是個連續殺人魔。即使我們已經變得完全無法溝通,爸,我還是有好多話想要跟你說。

我不知道要我不要張揚你所犯下的錯誤,是基於擺脫不了自己的面子,還是真的出於保護我的好意,但你知道你就這樣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留給我的又是什麼樣的爛攤嗎?

我為了追求自己的夢想,讓你成為檳榔西施的父親,或許真的讓你在世人面前,難以風光度日;但你現在留給我爛攤,則是讓我成為連續殺人犯的女兒。叫我為了世人的眼光不可張揚,但你知道就算我這麼做了,這樣的陰影在我有生之年真的能夠消去嗎?

況且不管發生什麼事,就算我們父女感情再怎麼不好,不可抹滅地,你永遠都是我的父親,有著無法切割的血緣關係。就算不透過言語行動,親情的羈絆永遠都會存在內心深處,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種樣子?我好後悔……真的好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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