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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酒或檳榔

秀霖 著


物慾令人沉迷,沉迷得不可自拔,當學會如此迅速的賺錢方法後,又如何能夠輕易抽身?

——但這只是一般人對我們的誤解。

這個社會的價值觀是什麼?世俗的眼光又是什麼?

究其根本不過都是「多數決」下的主觀產物,真的永遠都是對的嗎?

 

1

「詩婷!妳就那麼喜歡做這種不正經的職業嗎?不能找點其他工作嗎!」

父親憤怒拍桌,讓髒亂的桌面受到震動而雜物四散。

我沒有答腔,只是將裝著金錢的信封袋放在桌上,便默默離開。

父親並不是沒看到我又將這個月的「救濟金」拿回家中,只是一方面不願意讓我從事這種行業,另一方面卻還是靠著我這份工作的薪水維生,我想他老人家內心也是充滿矛盾。

看到我為了工作需求才剛去染燙的新髮型,父親的憤怒我能理解,因為這是他以前絕對不允許出現的舉動。

從小就在父母親嚴格管教下,過著中規中矩的生活,但在學校的成績一直不是很好。沒能考上父親期待的台中女中,反而是勉強就讀了私立學校,讓他非常失望。

本來照著父母親的安排下,繼續就讀私立技術學院經濟上應該不成問題,但就在我剛升上高三那年,母親突然因病過世。

父親原本是位事業小有成就的工廠經理,卻因為產業重心外移,無故遭受關廠資遣的命運,並由於突然歇業的違約退單,積欠了許多債務。父親對家人個性雖然嚴肅,但對朋友卻非常海派,借了許多朋友金錢應急。然而只有口頭上的約定,沒想到在父親失業後,急需現金抵債,這些朋友卻一個個人間蒸發,擺明就是要賴賬。

遭逢喪妻與中年失業打擊的父親,從此一蹶不振,整天只會借酒澆愁,不圖振作。工廠微薄的資遣費扣除大筆債務後一下就消耗殆盡,賣掉原有的房子後,我們父女倆也只能搬到更破舊的公寓生活。

就這樣,一個本來還算生活安定的家庭,接連遭逢巨變,讓我每天與父親發生爭執,並經常要承受他酒醉後的暴躁脾氣。就讀私立高中的負擔已經相當沉重,在這種不安穩的生活中,讓我更深刻體悟不是塊讀書的料子,所以最後乾脆從高中輟學。

我不再是過去的乖女兒,取而代之,反而非常不能苟同這樣逃避現實的父親,過去身為工廠經理又能代表什麼?工作要找一定還有,只是願不願意放下身段的問題。儘管知道父親個性就是相當愛面子,但這樣的結果我還是無法接受。小時候看著父親的背影,總覺得就算天塌下來還有父親擋著,他也一直扮演著家中的經濟支柱,然而看著現在一蹶不振的父親,卻在心中形成一股莫名的慍怒。

以往與總公司其他部門主管聚會,每當一些叔叔、伯伯問起我的學校時,總是被父親輕言帶過。我不知道父親和那些人的交情如何,但如果因為我不像他們的兒女一樣就讀名校,因而瞧不起我,那真不知道為什麼父親還要與他們交往。從小為了達到父親的期望,不曉得吃了多少苦頭。從國小開始,考試沒有班上前三名,藤條就會出現在面前;到了國中,以我的程度,不管怎麼努力,也只能維持在中後段程度,對著試卷哭泣的日子沒有幾日中斷過;最後高中考試放榜,自己心裡也很明白,絕對不可能考上公立高中。父親卻很堅持一定要我重考,不管需要多少年,至少都要考上前三志願的公立高中。母親為此與父親爭吵不休,後來幾乎要演變成離婚的局面,這才妥協讓我就讀了私立學校。

辜負父親的期望我也很難過,但我想更重要的,與其說是為了我的前途著想,不如說這一切都是父親自己的虛榮心作祟!

對於父親無理的漫罵早已充耳不聞,不願意和他再有任何交集,為了搬出這棟充滿腐敗酒氣味的住宅,我決定開始尋找工作,並在外面租屋獨立生活。

我不過只有國中畢業的學歷,更何況現在擁有高學歷的人滿街都是,只要有錢,想取得大學資格也不是非常困難,像我這樣低學歷的人根本不可能找到像樣的工作。

便利商店的工作我能接受,但微薄的薪水就連房租恐怕都還付不起,更何況應徵時有些商店竟然以中輟為由斷然拒絕。其他的一些工作也都只能勉強維持生活。

經過初入社會的一番洗禮,讓我更了解到學歷和一技之長的重要性。現在想想,確實有些後悔當初就那樣草草輟學,不過其實經濟狀況也不允許我繼續就讀。離開學校後才真正發覺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非常令人懷念。

不管是為了以後繼續讀書,或是學習一技之長,我就是想要多存一些錢,畢竟還是有一些夢想想要實現。

最後總算找到一份收入比較優渥的工作,即使一開始也不是非常喜歡。

時間也許真的能夠沖淡一切,這半年下來,與其說是適應,不如說已對這種生活麻木不仁。

父女關係幾乎已經瓦解殆盡,我也能夠自行獨立生活。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或許真的就是最後一絲血濃於水的親情,讓我無法狠心放下父親不管,每個月總還是會撥一些薪水供他生活。愛面子的父親,每次見面都先臭罵一頓,最後卻還是收下生活費,真是讓我看得又可笑又心酸。其實生活費可以直接投遞信箱,但我內心深處還是掛念著他老人家,即使只看一眼也好,知道父親還是可以生龍活虎痛罵我,便可以安心離開。演變到後來,乾脆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把生活費「偷偷」放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就直接走人。

也許父親無法接受讓一個才剛成年的女兒撫養他的生活,更何況還是一個教育程度只有國中的中輟生,和他這種擁有大學高學歷的人物,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但我真的不懂,這種虛偽的面子又能值多少錢?

即使父親非常反對我現在的這份工作,中年失業的他,也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一直在家中待業,或是說已經過著自暴自棄的生活,同時又接受著我的「失業救濟金」,我想,他也沒什麼資格對我說教。更何況,這半年下來,我反而開始覺得這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職業。

 

——這便是我在十八歲時所發生的人生轉折。

 

告別父親死氣沉沉的老窩,又回到了熟悉的透明櫥窗。時值夜晚,檳榔攤的霓虹燈顯得格外炫目。在台灣西部的南北向公路和郊區馬路上,這種透明櫥窗式的檳榔攤相當常見。尤其在我們台中這一帶,更是密集,當然這也意味著競爭相當激烈。

一整排馬路上望去,彩色日光燈、霓虹燈將整條街點綴得五顏六色。然而今天的車潮卻有些冷清,也許因為今天是入冬以來的低溫,讓大家比較不願意在街上遊蕩。

「小婷,晚安啊!」佩棻姊充滿活力對我笑著。

佩棻姊今年二十三歲,足足大了我五歲之多,在工作上就像個很會照顧人的大姊姊,對我也一直呵護有佳。

當然,做我們這一行的,由於這裡競爭真的非常激烈,每個檳榔西施都是經過老闆娘細心挑選,身材和臉蛋也都相當出色。佩棻姊身高修長,雙腿更是迷人,連身為女性的我都為她著迷不已,更何況是其他男性。

「佩棻姊,我先去進去換衣服——」我微微點頭問好。

朝著檳榔攤後方老闆娘的小吃店側邊走去,又到了再熟悉不過的更衣間。

「上班啦!」在小吃店忙進忙出的老闆娘對我說著。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投以友善的微笑,便進入更衣間。

老闆娘擁有一對炯炯有神的雙眼,好似能夠看穿旁人的所有心思,看過她招呼客人的方式,絕對能贊同她是小吃店界的佼佼者。年紀已經超過四十歲,雖然面容並不出色,卻能運用她過人的生意頭腦,緊抓客人的心。

這間店面賣的都是一般平價的小吃餐點,像是魯肉飯、米粉、乾麵和各種小菜湯點,主要是為了提供在這附近的工人和許多貨車司機。當然,店面前方的檳榔攤,除了平時路過的轎車司機、機車騎士外,小吃店的常客也是重要的金主。

小可愛、蕾絲邊外衣、迷你裙和長靴,這些都是以前在家裡嚴格管教下,不可能碰觸的東西,現在卻是這間檳榔攤每天所要穿的「制服」。

那個女性不愛美?以往化妝品對我來說根本是遙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現在卻成了每日必備的上班用品。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過去多少有些嚮往的東西,現在無論是穿起來,用起來都非常索然無味,甚至是十分厭煩。

化妝水、乳液、隔離粉底、粉餅,最後則是彩妝,這些都是佩棻姊所教我的。不過在彩妝部份,自己倒是沒有遵照指示,因為真的不喜歡把彩妝畫得很濃。

出了更衣室,再次前往店面前方的檳榔攤,由於時值冬日,氣溫本來就不是很高,加上身上的禦寒衣物寥寥無幾,不禁讓我顫抖起來,只想趕快跑到有小暖爐的透明櫥窗內。

「咦?小婷,不是跟妳說過彩妝要畫濃一點,才會比較醒目,比較容易吸引路人的目光。妳今天的妝好淡喔——」佩棻姊發現我畫著淡妝,勸了起來。

「佩棻姊,因為我想我是晚班的,天色那麼暗也看不清楚,也許不用特別強調——」我向佩棻姊笑笑地說著。

「算了,這是妳的自由,晚上好好加油吧!」佩棻姊說完拿著小提包,向我揮手道別並離開了檳榔攤,和我完成了班次交接。

佩棻姊最讓我欣賞的一點,就是她不會堅持把自己的意見強加在別人身上。平常即使畫著淡妝,也不會像今天這樣。我想是因為這次彩妝淡得誇張,佩棻姊才會忍不住說了幾句。這和喜歡強人所難的父親真是有著天壤之別。

雖然佩棻姊也有許多負面傳聞,像是她喜歡購買名牌用品,在下班後泡在夜店釣男人,並同時與很多男性友人交往等混亂的私生活,但我倒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可能都有自己的苦衷,只要是不偷、不搶、不殺人和不犯法,應該都還在可容忍的範圍,更何況這些都只是未經證實的傳聞。

坐上了透明櫥窗內的高腳椅,身體總算比較暖和。這種高腳椅的設計,為的是要讓我們這些檳榔西施坐上以後,能夠露出白嫰的雙腿,好吸引那群好色的男性。

一般人喜歡刻意貶低檳榔西施,認為危害社會善良風俗,不過到頭來最根本的惡源,應該是男性的好色本能。娼妓、酒店小姐、鋼管辣妹,哪一個不是為了滿足這些男人而設置的?

我們既不偷也不搶,大家以為我們只是坐在櫥窗內,客人來時獻獻殷勤,就能輕鬆月入三、四萬。事實上,除了這些,每天還要重覆著包檳榔的動作,雖然不是很難,但經常碰觸石灰,讓我們原本纖細的雙手,不知不覺粗糙起來,連保養品也很難挽救。而且還需要長時間翹著二郎腿,即使雙腿發麻,也只是換邊繼續翹著以減輕疼痛,長久下來也會累積出各種職業病。

更何況還要忍受一些「豬哥」客人的毛手毛腳。當然,在檳榔攤界甚傳的「一百元摸兩粒」,也許真的存在,但至少在我週遭沒有看到。而我這半年下來,也學會自保,懂得如何拒絕。在交給客人檳榔時,所能容忍的最大被觸碰的範圍,就只有手的部位。如果想要更加侵犯,現在多少都能事先察覺,會馬上後退一步,趕緊笑著向客人道別,或說老闆娘有事叫我趕快回去。

有時候還會遇到一些故意「溜鳥」或是擺出性暗示動作的低級客人,也只能裝作沒有看見。如果這樣還不能遏止,只好拿出手機,作勢要拍下這些猥褻動作,通常就能達到嚇阻效果,其實這類客人大部分都只是色大膽小的一群。老闆娘也一再交代我們,要懂得自我保護,不要被惡質客人佔了便宜。

其他檳榔西施怎麼樣,我是不清楚,不過至少自己一直堅守著這個原則。也許有些人比較不能抵抗物質誘惑,最後禁不起金錢的魅力,漸漸沉淪下去,以致於無法自拔。畢竟這樣複雜的職業環境,真的很難保證不會出現這種狀況。

聽著收音機的廣播,又開始機械式地包起檳榔,這種千篇一律的內容,讓人感到十分無趣。

「台中市近日接連發生兩起檳榔西施刺殺命案,目前警方仍在深入調查中……」

收音機的這則新聞,最近在這裡可說是鬧得火熱,讓我們這些檳榔西施無不感到忐忑不安。

由於客人的來源較為複雜,也讓我們必須承受很高的職業風險。有時候遇到對我們長相、穿著不滿意,而毒舌批評的「奧」客,我們也只能笑笑地全盤接受。天底下有哪一種服務業,不但要將自己曝露在危險的工作環境,還要時常掛著笑容面對來自社會各方的批評?

抬頭望著玻璃櫥窗外的世界,面對來往路過的男性駕駛員目光,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麼令人感到羞澀,或許該說是種麻痺了。

右前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正是佩棻姊。換上了時尚的名牌衣物,讓倩影更為迷人,如果不特別說明,大概不會有人把她和檳榔西施聯想在一起。

我不清楚佩棻姊的家庭背景為何,但隱隱約約可以感受到她當檳榔西施的目的,是為了更高的物質享受。我不認為這樣的目的有什麼不對,畢竟這些錢都是自己正正當當掙來的。而且並不是每個檳榔西施都如她一般,也有一些像我一樣,是為了養家活口。

看著佩棻姊的背影逐漸遠離,我又低頭開始手邊的工作。

一輛黑色轎車疾駛而過,在市區內顯得格外突兀。這輛轎車朝著佩棻姊後方加速而去,絲毫沒有放慢的跡象。

我還來不及開口尖叫,就已經看到佩棻姊被那輛轎車撞得整個人飛了出去。轎車在撞到人後,不但沒有減速,反而繼續加速前進。我嚇得目瞪口呆,幾秒鐘以後才回過神來。

然而那輛黑色轎車早已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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