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鴨‧斷指‧手足情

張苡蔚 著

9

早晨六點多,陳吉祥在廚房裡洗刷地板。水管從大水槽的水龍頭接出長管子,潔淨的水沖洗暗紅色鋪磚地面,洗淨了,曾經的污穢。

關上水龍頭,他檢視著地面。很乾淨,他很滿意。疲憊的眼皮一圈黑,他一晚沒睡。

這次比上次用的時間短了很多。上次處理陳吉利的屍體時太驚慌又沒經驗,所以花了很多時間。這次,快多了。

大湯鍋在爐子上發出呼嚕呼嚕聲,他將火關小些。新熬的湯得熬久些,那些內臟和骨頭才煮得爛。內臟熬煮到一個階段,會化成湯水的一部份。骨頭,會軟些,也會好剁些。

幾把肉刀躺在工作檯上,旁邊是磨刀石。一晚邊剁邊磨,它們也累了,安靜地躺著。畢竟不是專業的屠宰師傅,他的刀對於人體上的一些大型骨頭是沒辦法的。

對著防火巷的鐵門外有狗兒的低吠聲。想必是血的味道引來牠們。血水,全都經由排水孔流往下水道,但狗鼻子好,殘留的血腥味對牠們來說,很刺鼻的!但,還沒到餵食時間呢!

張小娟身上能切下的肉他都切下了,分包冰在冰櫃裡,以後可以分批餵給狗兒或丟進廚餘桶裡。他不一次處理是為了避免多疑的眼光。一下多了那麼多廚餘,總是個招人目光的可疑點。

上次這裡有兩具屍體,一個是在燒鴨爐裡的李路,一個是被肢解的陳吉利。被燒成焦炭的李路太引人注目,警察也不會多事到認為這裡另外還有一個死人。就算屍塊大剌剌地擺在工作檯上,警察也不會瞧一眼吧!人體上較有辨識性的器官和骨頭,他都剁得小塊些,有的放入大湯鍋、有的丟入廚餘桶。其他的肉骨一塊塊、一截截,沒人看得出那些是什麼肉骨,畢竟這裡是燒臘店的廚房嘛,有這些東西不足為奇。

他記得那天,他哭得肝腸寸斷卻也得注意警察是否會翻開大湯鍋的蓋或是檢視冰櫃裡一包包的肉骨。沒有,沒一個警察這樣做,他們只注意著燒鴨爐裡的死人,這是合情合理的。

他沒有動機殺死弟弟。陳吉利的保險金並不高額,且保了許久。他對弟弟不錯,常來吃飯的客人都如此說。陳吉利愛賭,但賭場的人不會出來作證陳吉利的賭債讓陳吉祥難受。面對燒鴨爐裡的焦屍,他哭得肝腸寸斷,表現出失去手足的極大悲痛讓他輕鬆過了一關。

接下來他曾擔心過鑑識的問題。是天在庇佑,他這麼想。事實上並沒有人真正懷疑死者不是陳吉利,一切只是警方的必要手續和過程。李路被當作自己的弟弟辦完喪事便下葬了。陳吉利呢,就由狗兒、附湯、排水孔,逐漸地消失去……多麼完美的毀屍滅跡!他得意。

回到現實,得意感很快地消散。其實,他並不想要殺他們的,連張小娟也是。當他拿肉鉤子打她的頭,他想起他也是拿肉鉤子敲打弟弟的頭,場面幾乎一模一樣,鮮血飛濺的姿態也一模一樣。他已經向她示好,在最後一批陳吉利的屍塊被處理後。她先提起的!如果她什麼都不說,他不會向她下手的。保險金沒拿到,他已經不在意。有一身手藝和一家店,他餓不死的,他想要和張小娟好好經營這家店,但她是那麼沈不住氣!她根本找不著什麼!因為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他真是什麼都沒有了。應該要從李路來這裡那時開始,他便什麼都沒有了。陳吉利和李路合得來,兩人親極了。他是他哥啊,他的怨,從那時便開始。「你根本不是我哥!」酒後,陳吉利常這樣狂吼。他忍了好幾回,那回,忍不住了。當燒鴨爐裡的李路身體上的衣物接觸到高溫的碳而起火,陳吉利瘋也似地大吼:「你根本不是我哥!」隨著這句話,肉鉤子敲打在陳吉利的頭上、臉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帶大一個弟弟,結局是什麼都沒有,不如養條狗,給牠吃,牠便感恩地狂搖尾巴。

「陳老闆!不要再餵野狗啊!野狗又咬人啦!都是你害的!你給牠們吃的什麼肉啊!牠們都瘋了!咬人了!」

除了狗吠聲,外頭又多了老婦的咒罵聲。那是那個愛管閒事的老太婆,但他現在不想理她。他累了。

坐在燒鴨爐旁的凳子上,他垂著頭,雙手摀住臉。這姿勢,和張小娟最後的姿勢一模一樣。

他很無力。他想,她昨晚也是這樣的心情吧。無力,改變些什麼,改變日子、改變生活,他什麼也改變不了。又殺了人,接下來的日子又得和之前一樣,又得擔心受怕……是擔心受怕,殺了李路和弟弟後,他沒有一天睡得好,怕鬼怕神也怕人。他怕,洩漏了什麼讓人找上門。

還真有個張小娟找上門啊!殺了張小娟,誰又會找上門?真的很無力。

走出廚房,他將門好好鎖上。

日子還是要過的。依舊,他開始一天的工作。

渾渾噩噩,半天也就過去了。慶幸中午的生意不太好,沒什麼忙。

站在料理台前,他將一隻昨夜燒好的燒鴨剁成兩半,他將其中半隻掛上鐵桿。

「陳老闆!」

見是老李,他笑,但笑得勉為其難。「怎麼這時間來啊!」

「出來洽公啦!剛好經過,來跟你打聲招呼!」

「午餐剛賣完,要休息了。」他想打發他走。

「你伙計呢?」

「她跑了!偷了我的錢!」他氣憤地說,他得製造她逃走的情境。

「是嗎……」

老李的反應很奇怪,陳吉祥直勾勾地盯著他。

老李的笑容轉換。那笑,詭異地。「出了事吧?」

「什麼?」他真的不解。

「趁現在沒人,我向你說件事……」

「什麼事?」他的情緒緊繃起來。

「沒什麼,要你幫忙。我上回不也幫過你……」

「說起那事,你是不是騙我啊!」他還得演。

「我告訴你那戶口沒錯。我沒騙你,是沒錯,那戶口裡裡真有個張小娟。但我沒告訴你,那張小娟在兩個月前辦理除戶,就是說……張小娟在一個月前死了。你這兒怎麼有這張小娟呢,這讓我好奇了。接著我發現,那個戶口裡曾有個寄居的人口,是……李路。就是你以前那個伙計啊,我本來不太記得他的名字,幸虧你那天提醒我……」

「這麼巧啊!原來和李路有關係,難怪偷我的錢!」

「別急著答腔,我沒說完呢。還真是那麼巧,我之前香港朋友來台灣玩,他們說香港那邊有個老太婆在尋人,她來台灣工作的孫子不見了。半年多前孫子有回香港去探望她,孫子左手小指沒了,說是工作受傷。老太婆很擔心已經是殘廢的孫子回台灣後根本找不著工作或讓人欺負著,所以到處拜託人問……」

「那人是李路嗎?」他佯裝著表情和心情。

「是啊,是他啊。」老李一直是笑著的。

「那不關我的事。」

「是不關。但後面的就有關了……」老李沈下臉,嚴肅著,但嘴角的笑還在。「李路放了一包東西在他外婆那裡。老太婆最近才翻開,裡頭有個東西,是什麼,你知道嗎?……是一截小指頭!」

他想說些什麼,但喉嚨乾澀著。

「這事讓我聯想到你弟弟……他也沒小指,這麼巧啊!那個假裝是張小娟的女人我想也是和我一樣的想法吧……你可能沒想過李路保存了自己的斷指吧,他外婆已經打算親自來台灣,警方可能會先從無名屍開始查起,有那截斷指就好比對身份了。話也不要說得太明了,你應該懂了吧。如我我查下去會發現什麼蹊蹺,很難講的。香港朋友上次介紹我投資內地的生意,是大生意啊,我手頭有點緊。那女人拿了你的錢財,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老李歪斜的嘴角歪斜地說著話。陳吉祥好似沒聽見,他眼中只有搖晃著的燒鴨。

肉鉤子勾著半隻泛著嬌紅色油光的燒鴨掛在鐵桿上搖搖晃晃。它不是活生生的,他始終沒有疑惑,但他發覺,他不應該不在意那搖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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