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雲迷情

李柏青 著

5

   五點二十七分,雨聲漸歇。

    窗外天空由漆黑轉成暈藍,些許光線透入室內,為每樣物品抹上一層淡淡的色彩。

    宛汝坐在床上,雙手抱緊膝蓋,她已不再哭泣,但身體仍抖得厲害,她剛剛又嘔吐了一次,現在腹裡空空如也,她感到喉嚨乾澀得將要裂開,口中卻連一滴唾液都分泌不出來。

    她懷疑這一切只是一場夢,一場惡夢,待太陽升起後,一切就會消散,她會穿著一襲絲質睡衣,從羽絨被中醒來,Maria會端一杯熱可可和烤吐司放在她床頭,提醒她九點二十分董事會要開會。她會在床上賴到八點半,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坐起身來,先喝掉半杯的可可,再剝一小塊吐司放在窗口,等著恰克小松鼠從對面的樹上躍過來之後,再和恰克共進早餐。

    宛汝將臉埋進雙膝之間,深深吸一口氣,再用力抬起頭來。仍然是這個房間,寒冷、昏暗、悶得讓人窒息的房間,床上只有水果刀和手電筒,門窗緊閉著,在這裡,沒有松鼠或熱可可,只有一具屍體和一個殺人兇手。

    松鼠

    宛汝突然醒了過來,她抬頭看了看門旁的氣窗,腦中浮現出稍早發現曼莉屍體的畫面:她是被勒死的,兇器是一條五公尺長的登山繩,她最後陳屍的地方就在牆邊,如果是這樣,她應該

    宛汝搖了搖頭,她不確定當時她看到的是否是那樣,或許她根本就沒有看到。

    她將手電筒與水果刀收進口袋裡,下床將鞋穿好,深吸一口氣,緩緩拉開房門。

洛傑並不在那裡。宛汝一手握緊水果刀,面對廚房門口,極為小心地橫移到鐵桌前,原本鐵桌上的水壺、藥盒等都已不見,宛汝再一次用手按緊鐵桌桌皮,雙腳站上鐵桌,墊起腳,將頭探進氣窗。

    原先宛汝擔心自己再看見屍體,會有失控的反應,但當她第二次與曼莉那張蒼白猙獰的面孔打照面時,心中卻只是稍稍突了一下,就像在街上看到一隻被車碾過的貓屍一般。手電筒的光束順著曼莉的身體緩緩移動,照見她身上的外套、長褲

    宛汝點點頭,這一切和她所想的果然一樣。她從鐵桌上跳下,一回頭,洛傑高大的身軀正直立在陰影處,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夠了吧?妳鬧夠了吧?」洛傑緩步向宛汝走來,他手上端了杯冒白煙薑茶。

    「夠了,Roger,我想是夠了,你給我站好,別再過來,我我是不會怕你的。」宛汝拿刀指著洛傑吼道。

    「妳不用怕我,小宛,妳殺了人,只要妳願意,我都會幫妳,妳沒有必要一直拿刀指著我,這對妳沒有好處如果妳再這樣歇斯底里下去,我只好用強的,這樣對妳我都不好,把刀放下,我們好好談談。」

    「呸,」宛汝說:「談什麼?我不知道你無恥到這種程度,自己殺了人,還要硬賴在我頭上,我說過了,我沒有殺她,我也沒有辦法殺她,如果我真的動手,她會先殺了我的,你還不明白?」

    洛傑搖搖頭,說:「妳可以殺她,而且不必費半點力氣。」

    宛汝感覺到雙手又再度顫抖起來,呻吟道:「胡扯

    「我知道妳用什麼方法,而且我有證據關鍵就在房間裡翻倒在地上的那箱磚頭,那就是妳用來殺人的工具。」洛傑走到鐵桌旁,將手上的鋼杯放在桌上,續道:「妳說妳沒有辦法親手勒死曼莉,但妳那麼聰明,又何必親自動手?現場多的是工具,一箱磚頭,屋頂的橫樑,加上五公尺長的繩索,那就是妳的絞刑台。妳先將繩索的一端綁在最上層的箱子上,另一端打上活的繩圈,繞過天花板的橫樑,套住曼莉的頸子,接著妳只要將那個箱子從最上層掀下來,整箱磚頭少說也有七十公斤,加上掉落的重力加速度,一瞬間就可以將曼莉吊起來,妳等到曼莉確實斷了氣,再將繩索解開丟在她身上,佈置成像勒死的樣子。曼莉吃了鎮定劑,妳只要動作放輕,即使用繩圈套過她的脖子,她也不會醒來,等她覺得咽喉被束緊無法呼吸的時候,她已經懸在半空中掙扎了。這是一個最輕鬆的方法,妳不必和曼莉的身體有任何接觸,也和妳們兩個誰的力氣大小無關,妳只要按下按鈕,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宛汝感到呼吸漸促,她用力搖了搖頭,說:「Roger,你也太離譜,既然你說一箱磚頭有七十公斤,那我又怎麼讓整箱磚頭掉到地上呢?你也有看到,那幾個箱子疊起來比我還高,難道我是爬上去用推的?我也推不動啊。」

    洛傑說:「所以還有一樣工具,就是那支鏟子,掉在牆邊那支。妳並不是將那箱磚頭推下來的,而是『掀』下來的,妳用鏟子插進那箱子底部,然後整個人吊在鏟柄的最末端,那鏟子應該有一公尺長,妳大概是四十五公斤左右,利用鏟子當槓桿,妳可以很輕易地將整箱磚頭給掀下來,而且又不會砸到自己。」

洛傑緩緩踱著步,腳步聲在凝結的空氣中輾轉迴盪,他繼續說:「我剛剛已經看過了,在最靠近屍體上方的橫樑上,有一道磨擦的痕跡,那就是妳的傑作,妳選擇那根橫樑,一來妳可以爬在窗戶上面將繩索繞過去,二來離床比較遠,保證曼莉被吊起來之後沒有地方可以落腳,我想妳那麼細心的人,一定每個細節都有顧慮到笑什麼?我說得不對嗎?」

    宛汝雙手握緊刀子,頭髮散在臉上,「嘻嘻」地笑了一陣,方才說:「Roger,你真的很厲害,腦筋很好,難怪我爸爸要花幾千萬把你挖角過來你剛剛說的那個方法真的可行,而且也和現場所有的證據相符,但你漏掉了一點:我並沒有辦法吊在鏟子上將那箱子掀下來。」

    「什麼

    「我的手沒有辦法舉過肩膀,你忘了嗎?」宛汝一面說,一面輕輕轉動自己的肩膀,「Roger,我沒有辦法吊在上面,我甚至連要高舉雙手將鏟子插進箱子之間的空隙都不能,ok,如果是這樣,那我又如何將箱子掀下,又如何將那女人絞死呢?」

    洛傑原本自信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他猶疑半晌,說:「手痛是妳自己說的,妳可以

    「不是這樣,我早在爬碎石坡的時候就跟你說我手沒辦法舉高了,當時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那個女人的存在,我又何必假裝呢?」

    「這」洛傑停下腳步,兩眼直視著宛汝。

    宛汝撥了撥瀏海,說:「換我了吧。」

    「什麼?」

    「換我來告訴你,你是怎麼把那個女人殺掉的吧?」

    「我沒有辦法

    「對,表面上你沒有辦法爬過那扇氣窗,也推不開那扇門,那個房間對你來說就是一個密室,你進不去,所以沒有辦法勒死那女人,但問題是你又何必進去?」

    ……

    「我要看到松鼠,我並不用爬出窗戶去樹上找,我只要將松鼠引過來窗口就好,你要殺人也是一樣,你根本不必進到那房間去,你在半夜時將那個女人叫醒,說有事要和她談,她不肯開門,你就叫她走到氣窗前,然後趁她還不大清醒的時候,用繩子繞過她的脖子,直接將她勒死。事後你再將繩子拋進房間裡,製造出密室的假像,為的就是要嫁禍給我,不是嗎?」

    「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剛剛爬上去就是要確認一件事,那女人穿著鞋子如果她是在睡夢中被勒斃的,那她應該只有穿襪子,畢竟沒有人會穿鞋子上床;但現在她的屍體的兩隻腳都是穿著鞋,那表示她遇害時是清醒的,而且有下床走動,所以只有你能夠殺她,Roger,就是你。」

宛汝語氣堅定,雙眼強勢地瞪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她不再顫抖,不再後退,反而一步一步地向洛傑逼進:「夠了,Roger,這遊戲就到此為止,你殺了人,逃不掉的,天一亮我們就下山去,你去向警方自首吧,我相信你可以請得起最好的律師,說不定連無期徒刑都可以逃過,不過不要再掙扎了,說太多對你沒有幫助的,相信我。」

洛傑低著頭,未發一語。宛汝繼續說:「我並不懷疑你愛我,但我也相信你愛我是看上我的背景,只要和我在一起,你就很機會當我爸爸的接班人,那是你夢寐以求的結果,所以你不惜謀殺你的妻子Roger,我告訴你,你真是隻畜牲,你殺了那女人,竟又想要嫁禍給我,我一輩子也沒有看過像你那麼無恥的人,你真是

「夠了!」洛傑一聲怒吼,手一振,將宛汝手上的水果刀揮到一旁。洛傑冷眼看著宛汝連滾帶爬地去拿那刀子,緩緩走上前去,說:「我從來不知道妳這麼多話,小宛,如果妳是要告訴我妳怎麼殺了曼莉,或是告訴我妳為什麼要這樣做的話,妳說再多我都會聽,但我不想再聽妳這些無聊的指控,我告訴妳,我沒有殺她,其他的我不想說,其他的話都是多餘的。」

「你不要過來,走開!走開!」宛汝退到牆角,胡亂揮舞著水果刀,洛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袖子,將她硬扯到房間中央,宛汝整個人撲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那刀子匡啷一聲滑到鐵桌底下。

「妳以為妳做了什麼?大小姐,撞壞一輛BMW?打破一瓶Cartier的香水?媽的,妳殺了一個人了,是一條人命啊,妳以為妳可以撒嬌耍賴就混過去?醒醒啊,小宛,妳殺人了!」

「我沒有殺人,你才是兇手!」

「夠了!我本來要幫妳的,不過現在算了,我得先讓妳安靜下來才行妳妳幹什麼?」洛傑覺得眼前一花,宛汝抓起一把火爐中的炭灰,灑在他臉上。他罵了聲shit,伸手去抹,忽然感到左胸一陣劇痛,伸手摸去,只摸到木製的刀柄。

宛汝瑟縮在鐵桌旁,看著洛傑將刀刃從胸口拔出,赤紅的鮮血如泉水般自傷口湧出,她不禁放聲尖叫,洛傑轉過頭來,向她走了兩步,最後撲到在地,再不動彈,鮮血順著地板的紋路,向四面八方流了開去。

宛汝不知道自己叫了多久,她用力咬著下唇,勉強支撐著鐵桌站起身來,她已連哭泣的力量都沒有了,只能站在那邊不停地顫抖。她雙手在鐵桌上漫無目的地摸索,手指尖忽然傳來一股溫度,她低頭一看,那是洛傑剛剛端著的鋼杯,裡頭還有一半的薑茶,宛汝想也不想,將杯子湊到嘴邊,仰頭將所有的茶水灌進咽喉裡。

現在赤雲山莊裡只剩她一人,陪著兩具屍體。宛汝看著陽光從窗口透進來,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

她感到極為虛弱,幾乎連站都站不穩,她倚著牆走進廚房,看見洛傑的背包放在流理台上,她解開背包的按扣,在裡面翻找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兩顆粽子,她很快地剝開粽葉,大口咀嚼著,在這個時候,沒有什麼比冰冷的糯米與鹹澀的豬肉更重要的東西。

宛汝感到體力略略恢復,但或許是吞嚥太快,胸口卻有點透不過氣。她輕輕搥著胸口,用力咳了幾聲,卻沒有什麼改善,她決定先不理睬,拿起另一個粽子,拆開繩結,忽然間全身一震。

繩子

勒死曼莉的是一條登山繩,那條繩子是從哪來的?

赤雲山莊並沒有這條登山繩,宛汝記得很清楚,她昨天下午在山莊中四處翻看時,並沒有看到繩子。

宛汝自己也沒有帶登山繩,那洛傑呢?洛傑有帶登山繩嗎?宛汝自己搖了搖頭,沒有,爬完碎石坡時,洛傑說:如果有他有帶登山繩,就不用爬得那麼辛苦了。

宛汝手捧著心口,用力喘著氣,她不願再想,但腦子卻自己動個不停。

既然她和洛傑都沒有帶登山繩,而赤雲山莊本身也沒有提供,那繩子的來源只有一個,那就是曼莉帶來的。

而昨天晚上,曼莉將她自己和她的背包都鎖在那房間裡。

既然是這樣,洛傑便不可能在房間外拿到那條登山繩,更不可能從房間外將曼莉勒死。

宛汝雙手抱著頭,冷汗一滴一滴從額間滲出。

究竟是不是洛傑殺了曼莉?他可以隔著氣窗叫曼莉將登山繩拿給他,但這麼一來,曼莉心中有了準備,便不可能那麼輕易地被絞死在氣窗邊。

宛汝呼吸越來越急促,腦袋也越來越混亂,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推理,曼莉其實不是洛傑殺的,但如果不是洛傑,這山莊還有第三人嗎?還是其實是自己在睡夢中做的,在睡夢中爬進那個房間,用洛傑所說的方法殺人,然後再回到床上,當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宛汝跌坐在流理台旁,她的手掌碰到了幾個塑膠顆粒,她低頭,看見十來個膠囊的外殼。

那是鎮定劑。

宛汝耳中傳來一陣輪軸轉動的唧唧聲。她現在知道,原本放在鐵桌上的鎮定劑,是洛傑拿走的,他將膠囊拆開,將藥粉混在薑茶裡,為的就是要讓宛汝「安靜一下」。洛傑至少放了六顆膠囊,或許他稍早被宛汝揮刀的樣子給嚇著,所以想用重劑量,直接將宛汝給制服。

但他或許沒想到,宛汝對鎮定劑過敏。

宛汝感到氣管痙攣,口中只能發出「荷、荷」的聲音,在意識模糊中,她看見一個高大的女人走進廚房,站在她的面前。

「我只是試驗看看,但沒想到有這樣的效果,」她說:「Roger總是太謹慎,摻了那麼多的鎮定劑,不過看起來是妳過敏比較嚴重,這樣也好,省得我再動手。」

她蹲下來,一雙鳳眼看著宛汝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名媛小姐,妳還在妄想什麼?要我救妳嗎?嘿,很抱歉,我辛苦在那邊扮屍體扮了一個晚上,為的就是要看這個結局,其實我並沒有想到會這樣,我只要看你們翻臉我就很開心了,現在,嘿,很好,千金名媛殺了男友再自殺,記者應該會很喜歡這個故事至於我,我會悄悄下山去,就當我從未存在好了。」

她伸出手指在自己頸子上的勒痕抹了抹,笑說:「這其實很簡單,只要用煤灰加上一點點眼影就可以了,我以前也當過電影的化妝師,我畫的還滿逼真的吧?說實話,要躺在那邊裝死一整晚並不簡單,眼睛要瞪大,舌頭要伸出來,不過反正你們不會進來,所以我有時動一下,你們也不會發現,再說那張鐵桌幫了我大忙,因為你們要從氣窗看我,就一定得爬上鐵桌,就一定會發出聲音,讓我事先有點準備,這麼一來,要騙倒你們就簡單多了。」

宛汝嘴唇漸漸變成青色,瞳孔也逐漸擴大,有好多種不同顏色的光,在她面前飛舞著。她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個女人輕笑著說:「這世上沒有妳得不到的東西,不是嗎?」

六點一十五分,太陽從山的另一頭升起,晨曦鋪灑在雲海上,染成一片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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