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的哨所

哲儀 著

2

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中華民國的行憲紀念日,也是西洋的聖誕節,而在連隊晚點名後,輔導長就將家人朋友所寄來的卡片一一地唱名發予弟兄。每個收到卡片的臉上都是洋溢著幸福的感覺,而沒收到卡片的則是一陣的失落,甚至還有阿兵哥再跑去找輔導長問是不是還有沒發到的信件。我沒有女朋友,所以早就對這種節日免疫了,只是偶爾還是會有突然一陣的落寞感湧上心頭。所以想利用晚上的時間再到靠近海邊的地方去吹吹風,也順便看一看那些在岩岸旁崗哨裡執勤的阿兵哥們有沒有認真的站哨,於是回房間拿了件迷彩夾克穿。

夜裡的風吹得緊,許多人都略略地縮著身子從口鼻輕呼出白色的煙霧,畢竟是十二月天了,而外島的冬季又特別地明顯。但我卻很喜歡這種沁涼入骨的感覺,因為在血管急速地收縮後腦袋反而會更加地清楚,能夠讓我好好地想想在當兵時期要如何自我充實以及將來退伍之後的出路要如何安排。走出營舍,便往海邊的幾個獨立哨點走去。

「排長好!」兩個全副武裝的阿兵哥對我做出持槍敬禮的動作。

「好。你們兩個穿這樣子會不會冷?」

「報告排長,不會!」他們回應的聲音還是精神飽滿的。

「嗯,很好,如果有什麼狀況的話要記得立即回報。」

「報告,知道,謝謝排長關心!」

「辛苦你們了,我去下一個哨所看看有沒有什麼狀況。」我微笑著往下一個哨所前進。

在島上最西邊有一個偏僻的哨所,從營舍出來走到那個哨所需要三十分鐘的時間,一般而言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平常很少會有人走到那裡去,所以為了怕在那裡站哨的衛兵會打瞌睡或是偷偷喝酒,我在巡查的時候一定會去到那個哨所看個兩三次。

我緩步走著,聽著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草木磨擦聲。踢著腳跟旁的小石子,望著山崖下深沉的海洋。

「砰!」

我倏地警覺了起來,因為聽見了一聲異常的聲響,是槍聲。而槍聲就是我所要前往的那個哨所傳來的。

「幹,怎麼回事?」我頓了一下,就用盡全力往哨所衝過去。

半夜有槍聲?是衛兵開的槍吧?但是衛兵怎麼會突然開槍呢?是看見了敵人嗎?還只是不小心扣到了扳機呢?希望只是不小心將子彈上膛後擊發,我如此懇求著。

接近哨所的時候,我習慣性地壓低了身子,利用樹幹及地面上的大石塊為掩護左右交叉前進著。因為一旦有槍聲,就表示子彈已經上膛,而在還沒搞清楚狀況前我得小心一些,我還想平安的退伍。當我伏在離哨所十公尺距離的草叢中時,卻開始猶豫。應該回營舍再多找一些人來探個究竟?還是直接向連長回報?可是如果真的是有敵人從山崖邊摸了上來,等我再回到營舍裡去通知的話可能就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就憑我一個人的話又能處理得了什麼樣的狀況?心裡頭有許多的想法彼此矛盾著,突然間有點亂了自己的方寸。

算了,這個時候我如果再走回頭的話,可能會被敵人發現而被幹掉了,倒不如直接先衝上去看看情況。而且,搞不好只是衛兵不小心槍枝走火罷了。下定了決心,便沉住氣屏息凝神注意著哨所內外,一步步地往哨所側身前進著。

我用幾近伏進的姿勢來到了哨所邊,眼神環視四周,除了耳邊仍是勁冽的海風外聽不出其他的聲響,而經由鼻子傳達到大腦中樞的嗅覺則告知我空氣中有濃濃的硝煙味。目光所及,在約為一公尺見方的水泥哨所外趴著一個人影,而哨所內也有一個坐姿的黑影。在確認四周已經沒有其他的動靜後,我才敢趨前看個仔細。

哨所外趴著的是連上的弟兄,上兵許進益,我稍微搖動他卻發現他已呈現昏厥狀態,嘴角有血跡,臉部也有多處的腫脹,左手按壓在上腹部,身體屈成弓字形,身旁是一頂鋼盔和一把國造六五K2步槍,仍有呼吸。遭人毆打,我判斷著。接著,我轉過身慢慢地走近哨所,卻在定神一看後反而被嚇退了幾步。哨所內是自稱為我學弟的二兵蔡炳宏,而額頭上拳頭般大小的傷口仍汩汩地流著血,在他身後的那面牆上滿是濺開來的鮮紅色。他雙手交叉抱著國造的六五步槍,整個人坐在泥土地上向身後的牆靠著,下顎被懷裡的步槍槍管抵著,微揚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血色,眼睛像是快從眼眶裡掉出來般地睜大著。我用顫抖的手緩緩貼近他的鼻下,已經沒有任何的呼吸。在哨所內聞到硝煙味,那原本是只有在靶場才會出現的味道,現在竟然瀰漫在這偏遠的哨所中。將鼻子貼近抵著蔡炳宏的那把步槍,發現硝煙味的來源。也就是說剛剛的槍聲是由這把槍所發出的?

迅速地我又將眼光落在哨所旁的空營舍。這間營舍早期是一間小寢室,裡頭大概可以睡上十個人左右,相當於一個班的兵力,只是後來不曉得是什麼原因而被空置下來並貼上封條。而門口的封條早就因為風吹雨淋而破損,斷成兩截的紙片在風中不停地飄動著,透露著像是對著我招手般的詭異氣氛。裡面會不會躲著一個人,拿著槍正對準著我的腦袋?心臟又怦然地激烈跳動起來。我將許進益手上的步槍拿在手中,並將他身上的彈匣裝填上,子彈上膛打開保險,便採低姿勢快跑的方式迅速地讓身子貼在空營舍的門邊。如果有人在裡頭,我又該怎麼做呢?問他在裡頭幹嘛?搞不好在我還沒開口問完之前就先被他在肚子上開個幾槍,然後就倒在血泊當中了。先下手為強,一看到人影就先開槍!下定決心後,就伸手輕輕地轉動門把,卻一動也不動,門是上鎖的。我又繞到營舍後方唯一的一扇被封死的窗戶底下,慢慢地抬起頭向內窺視。隱約見著空的床鋪和一堆堆的雜物,沒發現半個人影。

安全,沒立即性的危險,我如此判斷著。

輕輕吁了口氣,我跑回哨所,用哨所內的軍線電話直撥回連隊上,叫安全士官立即通知連長和輔導長前來處理。

「死了嗎?」電話的那頭是連長如此問著。

「應該吧……已經沒有呼吸了。」我努力壓抑驚恐的情緒,故作鎮定地從嘴裡講出這幾句話。

「好吧,你留在那邊,我會立刻過去!」連長一說完就掛上電話。

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聽見了野戰吉普車隆隆作響的聲音由遠而近。車一停住,只見幾條人影下車往哨所這邊跑來。

「人呢?」連長渾厚而有力的聲音問著。

「在裡頭。」我往哨所內指著。

我看著在連長身邊的是輔導長、士官長、醫官以及兩個醫務兵。

「先讓醫官進去看!」輔導長喊著,並將連長身邊的醫官向前推著。

這位李醫官是和我同時到部的義務役預官,中國醫藥學院藥學系的學生,我看著他雖然渾身發抖著,但在輔導長的命令下他還是硬著頭皮去檢查哨所內的蔡炳宏是否還有生命跡象。醫官用手電筒照了照,檢查了頸動脈和額頭上偌大的傷口後,搖搖頭表示已經氣絕身亡了。

「這……」連長還在猶豫著應該怎麼辦時,輔導長又開口喊道:「醫務兵,將蔡炳宏抬上車!駕駛,等下就直接往醫院開。」

「輔導長!我們這樣隨意搬動屍體不是破壞了整個命案的現場嗎?」在情緒逐漸平靜下來後,我的理智便開口了。

「什麼命案現場?你是專業的醫生嗎?你怎麼知道蔡炳宏已經沒救了?」

「可是李醫官也說……」

「醫官只是個藥學系的畢業學生,他能開死亡證明嗎?你不要再囉哩叭嗦的,什麼命案現場,我看你是小說看多了!醫務兵,把蔡炳宏抬上吉普車,快!」輔導長用一種敵視的眼神直盯著我,彷彿我說了什麼不該說出口的事情般。

「醫官,看看另外一個趴在那邊的死了沒?一起把他抬上車,快!」

我看著輔導長指揮著醫官和醫務兵,而連長卻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樣子,讓我覺得有點突兀,他們兩個人的角色彷彿完全相反過來。

「排長!立刻用軍線通知連上再派兩個衛哨兵來這裡接哨,在他們來之前你就和士官長先在這裡等著!」所有人都上了吉普車後,輔導長探出頭來對我吼著:「如果有任何人向你問起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就只要說蔡炳宏是自殺的!記住,他是自殺的!」

吉普車揚長而去,而輔導長對我說的話卻一直在耳邊迴盪著,「他是自殺的!」

真的嗎?蔡炳宏真的是自殺的嗎?我望著哨所內斑斑的血跡,回想著當我第一眼看見蔡炳宏屍體的那個樣子,一陣暈眩讓我的胃液不斷地翻騰著。

「排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士官長拍拍我的肩膀。

「當我聽到槍聲趕來的時候,這兩個兵就是像你們所看到的那樣子躺著了!」我忍住噁心的感覺,慢慢地對士官長說道。

「麥驚啦,這沒什麼,只不過是個他媽的小王八蛋自殺而已。像我之前也遇過幾個跳海的、上吊的兵,他們都是因為抗壓性太弱了又吃不了苦才會想不開。這種事情只要輔仔寫寫報告就好了,畢竟那些自殺的是自己的問題,跟我們也沒什麼太大關係。」

「嗯……」回想起來,聽說在我到部前幾個月,連隊上就有個兵跳海自殺了。

「哎,都是些沒有用的孬種。部隊如果都是這種爛兵的話,那國家就完囉。」

士官長的表情一臉不屑。在某些部分的比例上我很認同士官長的說法,如果國家是由這種畏苦怕難的軍人保護著的話,恐怕也是很危險的事。

可是,一條人命就這麼消逝掉了,難道心裡頭不會難過嗎?

「你真的認為那個新兵是自殺的嗎?」心情稍平復後,我對這件事情提出質疑,想聽聽看這個資深的士官幹部會有什麼樣的看法。

「不然咧?你沒看到那個兵就拿著槍抵住自己的下巴嗎?」

「可是,傷口是在額頭上。」

「是嗎?我是沒注意到啦。搞不好他拿著槍對準著自己的額頭來結束生命,對於一個想死的人,不管是怎麼樣的死法應該是不在乎吧,只要有達到自己的目標就行。」士官長用手指在脖子上劃了一下,做個吐出舌頭的鬼臉。

「而另外一個上兵被打昏後倒在一旁又怎麼解釋?」我實在很難了解士官長的幽默感,於是繼續發問。

「這個上兵看到了新兵有自殺的舉動,便上前去阻止他,結果被他打暈了,就這麼躺在冰冷的泥土地上。你認為這個解釋合理吧?」士官長邊說邊帶著動作,就像是在模擬當時的現況一般。

「但是,這個新兵真的有自殺的動機嗎?我看他也不像是那種適應不良的傢伙。」事情真的如同士官長所說的這樣簡單嗎?我暗自思量著。

「不過喔,這個哨所也是頂邪門的。」士官長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自顧自地講著。

「為什麼?」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旁邊的那個小寢室要封起來嗎?」

我搖搖頭。

「其實是因為之前這裡曾經死了十個人!」士官長刻意降低了音量。「對岸的水鬼曾經來這裡把正在睡覺的弟兄們一口氣殺光了。」

「這怎麼可能?不是有衛兵看守著嗎?」

「有啊,有派衛兵看守著,只是那個衛兵……睡、著、了。」士官長語末特別強調「睡著了」這幾個字。「所以,排長,你不認為衛哨兵執勤時候睡覺是很該死的事情嗎?搞不好,那個失職士兵的靈魂就徘徊在這個哨所裡頭,附身在正在打瞌睡的蔡炳宏身上,然後緩緩地將子彈裝入步槍裡頭,再猛然地舉起槍扣扳機,為了自己未盡到的職責而付出生命。」

被詛咒的哨所?

「士官長,難不成在我到部前幾個月那個自殺的弟兄也是在這個哨所執勤時跳海的嗎?」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正在微微的顫抖著。

「是啊。另外,在這更之前還有幾個弟兄在這哨所旁的老松樹上吊自殺的咧。所以,大部分的弟兄來到這裡都不敢打瞌睡,就是怕自己被這個哨所附近聚集的怨念給纏上。甚至有些弟兄還信誓旦旦地說見到那些死去的亡靈!」士官長頓了一下,接著問:「排長,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

「我相信科學。」當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腦海中突然浮現許許多多電視、電影上出現過的鬼怪殭屍的樣貌,不禁打了個冷顫。冷靜,我對自己如此說。世上沒有妖魔,更不會有什麼哨所裡的亡靈,只有人為的故布疑陣罷了。

於是,我又走向哨所。

「凌排,你要幹嘛?」

「再檢查一下現場的狀況。」說著,我便走進充滿血腥味的哨所裡,拿著手電筒仔細的照著每一個角落。

ㄇ字形的哨所兩邊並沒有特別的狀況,而中間染滿血跡的磚牆上則在手電筒的照明下,有一點閃爍著金屬光芒。我將頭貼近,發現是一枚步槍子彈的彈頭緊緊地嵌在哨所的內牆上,就是它奪走了蔡炳宏的生命。

「他是個自殺的小王八蛋,沒什麼好再檢查的。」我身後的士官長如此說。

他是自殺的?可是舉槍往自己額頭上扣壓扳機後,還能夠雙手交叉抱著步槍倒地嗎?蔡炳宏死後的樣子實在太奇怪了。而且,一個要自殺的人會把另一個人打得吐血倒地嗎?許進益的確是被人毆打到昏倒,而蔡炳宏有這樣的本事嗎?

我站在哨所裡頭模擬著蔡炳宏自殺時的種種可能,試著將步槍抵住自己的前額,然後「砰」的一聲,子彈貫穿了我的腦袋嵌進了身後的牆上,於是血液就濺灑在頭部高度的牆上,整個身體向後傾倒、雙腳一攤便靠著哨所的內牆坐了下來。彈頭以及牆上的血跡都符合著剛剛的推論,但是在開完槍後步槍應該會因後座力而掉落在一旁,怎麼會被抱在胸前抵住下顎呢?這怎麼想都不合理。如果炳宏一開始就是靠著內牆坐著,雙手持抱著步槍,然後低頭將前額緊抵住槍管後開槍呢?那麼子彈在穿過腦袋後,就應該會嵌入頭頂上的磚牆才是。然而,我用手電筒往上照,並沒有發現彈孔或彈頭的痕跡。難道,還有設下什麼樣的機關嗎?我又重新沿著哨所四周繞了一圈,眼睛隨著手電筒燈光所及的地方一一確認,沒有任何繩索或是鐵釘之類可以改變屍體或槍枝位置的物理機關。而且,一個想要自殺的人又幹嘛大費周章地設計這些機關呢?

而且,從發現屍體後到現在,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回想著剛剛連長一行人從吉普車上下來、檢查屍體、將屍體抬上車離開、再次檢查哨所……感覺上我忽略了一個地方,卻又說不出來是哪裡。

我走出哨所到先前許進益趴著的地方,試著在周圍想找出些什麼異常的地方。但是滿是小礫石子的泥土地面上不容易留下明顯的腳印,而且剛剛將他抬上車時那些醫務兵大概也將原有的現場給弄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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