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班慢車

李柏青 著

6

「我不知道你遇到的困難是什麼,」那男人吐了口煙霧,說:「但我相信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遇到的不會比我還要嚴重。」

「家破人亡,」我將頭向後仰,半顆腦袋倚在窗外,對面若有列車過來,該把我得腦袋撞成粉碎,「我什麼都沒有了,還能說什麼?」

小文失蹤當晚,我打通電話回母親家,但始終無人接聽,我慌忙招計程車趕回去,卻見到母親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氣若游絲。半夜,母親過世在醫院裡,死因是高血壓引起的心臟衰竭。

我在一晚之間,痛失愛子,痛失慈母。接踵而來的噩耗,幾乎令我崩潰。

我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努力尋找小文的下落,但秋予卻無法承受,她的憂鬱症變本加厲,她丟掉所有的藥物,將自己鎖在房內,鎮日看著小文的相片發呆;三個月後,她在房中用絲襪上吊。

嘿,家破人亡。

    火車喀答喀答的聲音在我耳邊徘徊十五年了,若小文還在,該上大學了吧。我本該是個光榮的父親,看著自己的兒子文武全才,大步跨進一流的學校,但如今我孑然一身,伴隨我的,只有火車的行進聲,和一疊撕了又貼的海報。

    「先生,我跟你説,不管你遇到什麼困難,絕對沒有理由讓你落魄成現在這樣,你看我,我曾經是比你更落魄、更失志的垃圾,但現在我是什麼樣子?你看,我現在是什麼樣子?」說著將十指伸到我面前,張牙舞爪地炫耀著。 

    我沒有理會他。錐心刺骨的回憶糾結我的思緒,十五年了,十五年來我不斷來回在這條鐵路上,在每個車站間徘徊。我不斷地貼尋人海報,不斷地詢問往來的旅人,被人當神經病般地嘲弄;我將身上每一分錢捐給大大小小的寺廟,拜託各式各樣的神棍,祈求一絲神蹟降臨。一天奔波後,我坐這最後一班慢車,在車上沉沉的睡去,再被同樣的惡夢嚇醒。

    或許我已知道永遠找不到小文,或許我的奔波、自我墮落只是為了減輕心底的罪惡,而或許那一再出現的惡夢,象徵著永遠走不出的罪惡迴圈,我身陷其中,越是贖罪,越被枷鎖所束縛。

    「先生,我知道我這樣說教很討人厭,我原本也不是這樣雞婆的人,但我是過來人,我知道人生的苦處,今天會和你在這邊見面,算是有緣,菩薩要我一定要幫助你,我將我的故事說給你聽,希望你聽完之後能大徹大悟,阿彌陀佛!」那男人雙手合十,置於胸口的玉菩薩之前。

    我撇過頭去,只盼望追分快點到,逐去這麻煩的瘟神。

    那男人清了清喉嚨,遙望窗外,似是追尋一個古老的記憶,他緩緩地說:「這是十五、六年前的故事。我們家是彰化人,從我阿公開始,就是在做玉的生意,生意做久了,反倒沒人知道知道我們的名字,大家管我爸叫玉叔,叫我玉弟。我和我爸每年有十個月都在大陸、緬甸、東南亞找玉玉這種生意你也知道,一半是合法進口,一半是走私,真的有賺錢的,都是走私進來的玉。那年我剛娶妻,意氣風發,決心更打拼一點,買間新房子為將來準備。我和我阿爸那年決定去喀邦在緬甸北部,那邊山區有最好的玉;我們兩人從泰國進到緬甸,然後到了喀邦市,和那邊的中國人碰頭,我們跟他們說我們要進山區,他們都勸我們不要進去,他們說山區最近土匪猖狂,生意人都沒人敢進去。但我爸就是那種脾氣,既然都來了,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所以我們兩個最後還是租了輛車,往山區進去。

    「喀邦的山區都是喀邦人,沒有中國人,我們在山裡面待了三個多月,走了十幾個村買玉,我們都很小心,不在一個地方停太久,免得受到注意。最後我們買了四百多萬台幣的玉拿回台灣價格可能要翻個兩翻。我們把貨給收拾好,開車下山,一切都很順利,我們順著公路往南邊開,過了一個隘口,進到山坳,再過去就是有中國人的城鎮。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到『碰』的一聲,車子兩個前輪都破了;我下車檢查,發現路面上到處都是鋼釘,我趕緊對我爸大叫:『阿爸,有土匪,快走!』

    「但是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路邊草叢裡跑出十幾個人,手上都拿著槍,二話不說就將我們兩個押在車上,他們將車上所有的玉都給翻出來,我爸才要說幾句話,就被他們揍得鼻青臉腫。一個首領樣子的人走了過來,用國語問我們是哪裡來的,我們說是台灣,他罵了幾句髒話,又叫人把我們狠狠打了一頓,他說他最討厭國民黨,只要是台灣來的人都是爛貨他們打了我們至少半個小時,我的肋骨和小腿都被打斷了,那個首領拿了一把槍給我,他叫我殺掉我阿爸,說只要我照做,他就會饒我一條生路。」

    那個男人的臉突然扭曲起來,他大聲地說:「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情形?我拿著槍,看見我阿爸滿臉是血,滿口的牙齒都被打掉了,他半暈半醒,跪在我面前,我將槍口指著他的頭,旁邊那群土匪在笑、在鼓掌哈哈,這種事我一世人都忘不掉哈哈」他又點了支菸,深吸一口,吐出一個煙圈,說:「最後我做了,我看到我爸的腦漿和血噴出,聽到那些人大聲叫好,那個首領把我的槍搶回去,在我臉上吐了口口水,又補了幾腳,一群人就這樣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抱著我阿爸,痛哭大聲痛哭

    我將頭側回來,聽著他的故事,他的表情恢復正常,嘆了口氣,繼續說:「那個時候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用爬的爬回城裡,乞求有人上山將我爸的屍體給帶下來,但緬甸那個地方就是這樣,沒有錢,什麼都不用說我在城市裡流浪了一個月,等腳傷好一點,才回去山裡;我在山邊草叢裡找到阿爸,只剩下一些白骨了,我把骨頭化了,想帶回台灣安葬我想要回台灣,但是我沒有護照,而且殺了人,也不敢去找台灣的代表處;後來我跑進大陸,先在雲南,之後又跑去福建,那邊台灣人多我在那邊流浪了一年,攢了點錢,找到了一個蛇頭,他說他可以偷渡我回台灣。

    「我還記得,那天風浪很大,一條漁船擠了十幾個人,船艙裡到處都是嘔吐和屎尿,像豬寮一樣但我想到可以回家,什麼都不管,我可以感覺到,船開過海峽,離台灣越來越近,我想到我妻只要回家,什麼都可以解決,哈哈,我太天真,不過當時我是這樣想的船開的第二天晚上,離台灣應該已經近了,我半睡半醒的時候,突然聽到船艙外面有人在大叫,然後聽到遠處有人用擴音器大聲對我們說話,幾道強光透過木板的間隙透了進來。

    「兩個船員拿槍衝了進來,叫我們通通出去,我可以看到海上有好幾條海巡署的船,正向我們開過來,那幾個蛇頭大聲亂罵,要我們全都跳到海裡去,一個年輕人出來抗議,那人『碰』一槍就打爆他的腦袋其他人都嚇呆了,只好一個一個跳下去,有個女孩子哭著不敢跳的,那些人就抓住她的頭髮硬把她甩到海裡

    他的表情又再度扭曲,他說:「那晚風浪很大,海水很冰、很鹹,我一跳進海裡,什麼都看不見,只覺得海水一直把我往遠方帶過去,我用力游著,讓自己浮在水面上,想讓人看到我把我撈上去,但一直等不到人來救我,我的鼻子不斷地吸進海水,手腳也越來越冷,最後我放棄了當時我想,我沒有死在緬甸的山上,卻要死在台灣的海裡,這樣也是落地歸根啦哈哈

    等我醒來,我躺在一個海灘上,那是台灣的海灘,到處都是垃圾我全身痛到不行,肚子又餓,勉強站起走了一段距離,看見一間小店,那老闆還怕我是偷渡客,用台灣話跟我講話我點了一份蚵仔煎、一份炒米粉,又叫了一碗虱目魚湯,狼吞虎嚥地吃著,我已經太久沒吃過這樣的東西了但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我一吃完馬上就往外跑,我聽到店老闆在後面大叫,好像還有其他人在追我,我跑過一個彎道,看到一個水泥管,趕緊躲進去我喘得很兇,全身骨頭就像要散了,當時我只想回家回家回家

    他又吐出一口煙圈,繼續說:「最後回到彰化,那是晚上,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心跳越來越快,我希望回到我的床上躺下,希望我的妻為我煮一碗湯,希望開罐啤酒,坐在電視前面嗑瓜子。我的胸口發熱,越走越快,走到我家門口,一進門,還沒出聲,卻聽到有人在講話,是個男人,他說:『阿玉,我今天怎麼樣?比你那個老公如何?』我老婆說:『你那麼愛跟他比幹嘛?』那男人說:『比比看嘛,那你打個分數怎麼樣?』我老婆說:『好啦,九十分。』

    「我知道我沒有走錯房子,我叫玉弟,我老婆人家就叫她阿玉,當時我腦袋一片空白,我活著回來就是為了阿玉,但她竟然我再也忍不住了,大罵一聲『幹』就衝出去,把那個姦夫給扯下床來,好好給了他幾拳那個人長得怎樣我記不太得了,只記得高高瘦瘦的,一副斯文樣我餓太久了,沒氣力,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上,阿玉還擋到我前面我想好好教訓她,還被那個姦夫推開;他大聲罵我是垃圾,說我這種樣子老婆跟人家跑是活該我倒在牆邊,看到我老婆躲在他後面,一瞬間,腦袋空空的我才真的知道,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剩我踢翻了一張茶几,轉頭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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