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街景

陳嘉振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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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曾刊載於<<推理雜誌 276期>>

每天早上到寧靜湖畔默默地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面是那段日子的例行公事,當然今天也不例外。我坐在設立於湖邊供人休憩的長凳上,陷入了一陣沉思,一陣令我迷惘的沉思。

上個星期,海豹學長邀我在畢業公演上擔綱一名小角色的演出,他是這次外文系畢業公演「街景」( Street Scene )的導演。

我之所以會認識海豹學長的原因,看起來複雜,解釋起來說穿了只有一句話,那就是因為那隻死海豹的法文被當,要不是如此,四年級的他也不會和我上同一堂課,而個性內向,不擅於和人打交道的我也不可能和學長級的人物混得那麼熟。

他那天法文課下課時,向我提出了這個邀約,他先告訴我那個角色的戲份不算重,前前後後整齣戲的臺詞加起來不超過二十句話,排演不會佔用我太多的課餘時間。

他看我沒多大興趣,於是又接著說什麼系上公演是一件大事啊,能夠共襄盛舉也算是對系上有貢獻,更可替自己在大學生活裡留下難忘的回憶,再加上能跟他們班上的大美女范希恩對戲,這可是參與公演的同學所夢寐以求的呢!機會難得,要我好好把握。

原本興趣缺缺的我,一聽到他這麼說,就像當頭棒喝似的,是啊!這的確是一個好機會。對個性內向保守,做事優柔寡斷的我來說,想要在平淡無奇的大學生活裡有一番作為,這的確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畢竟在同儕眼中,我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始終欠缺融入團體的熱情,不懂去替自己爭取機會,而現在人家捧著機會來敲門,哪有放棄的道理呢?

但是,如同先前所描述的,我是一個一遇到重大抉擇就會猶豫不決的人,對於參加公演一事仍未置可否,要學長給我一個禮拜的時間考慮。

這一個禮拜裡,我天天看著海豹學長給我的公演劇本,把我出場的部分翻了又翻,就是遲遲無法決定。

會這個樣子,也許是個性使然,但也有可能問題是出在與我對戲的學姐范希恩身上。

范希恩,這個名字在不久之前才給了我這輩子以來最大的震撼。事情是這個樣子的,在海豹學長向我邀約的前一個月,跟我同寢室的林御潔同學在某一天的深夜不知怎麼地,竟躲在被窩裡「偷偷地」哭泣。雖說是「偷偷地」,但也許是克制不住悲慟的情緒,才會讓當時失眠睡不著覺的我發覺。

剛開始我有些詫異,因為打從高中就和他同班到現在,個性剛毅堅強的他一直是個性怯懦的我崇拜的對象,我從來沒見他為一件小事搞得自個兒不愉快,更遑論掉淚了––––當然,如果銀知的死不算在內的話。

趙銀知,這個可愛、文靜、全身散發著宛若貴族氣息的女孩,我至今仍忘不掉她那迷人的笑容。打從新生訓練的那天開始,她就是全班男生矚目的焦點,更是外系男生覬覦的目標。只是最後擄獲她芳心的幸運兒,就是這位才貌出眾的林御潔。

自從他們在一起之後,就成了全校人人稱羡的班對。不過好景不長,銀知在大約一年前不慎失足溺斃於學校的寧靜湖,當御潔得知這個令人肝腸寸斷的消息時,他顧不得平日氣宇軒昂的形象,在眾人面前放聲嚎啕大哭,甚至到了昏厥的地步,那一幕到現在仍深刻地印在我腦海中。

因此當我從他的被窩裡聽見斷斷續續的啜泣聲時,我就直覺判斷他是為了銀知的死在傷心。

我起身下床走到他的床前,將他從哀傷的情境喚回;不一會兒他拉下蒙在頭上的被單,兩行閃亮的淚光串聯在他黝黑的臉頰,難過的情緒在他的臉龐上表露無遺。

他看見是我,連忙起身然後用手撫去淚水。

「是不是又想起銀知了?」我輕聲問道,由於不想吵醒另外兩名熟睡中的室友的緣故。

他不發一言,只是看著我好一會兒,然後好像想到什麼似的,示意要我出去寢室再說。

我不敢忤逆現在的他,只是照著他的話做,跟著他到了宿舍十樓的天台上。

「到底怎麼了?」我問。

「其實你說得沒錯,是因為銀知。」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不過,並非你所想的那樣。」

「呃?」我疑惑地看著他。

「伯瑞,你知道嗎?銀知的死並非意外。」

「什麼!」

幸好他把我帶到十樓,不然另外兩名室友肯定會被我的驚呼給吵醒。

「我知道這件事很令人驚訝,連我自己都很難相信。而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是因為你是我和銀知在班上最要好的朋友,我覺得關於她死亡的真相,我不應該隱瞞你。」他強忍眼眶裡的淚水,緩緩地說出這些話。

「我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知道銀知不是死於意外?」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嘆了口氣,然後抬頭往上看,像是擔心自己的眼淚又會在此時潰決,再度被我瞧見,所以才會有這種舉動。

「那是在銀知死後的十個月,我以為這十個月的時間足夠讓我忘掉她,可是我失敗了……其實,我差點就成功了,要是我沒在網路上遇見那個傢伙的話。」

他悲傷的表情在頃刻間轉變為憎恨的面孔,雙眼彷彿要噴出火燄似的,讓眼裡的淚水宛如能在瞬間蒸發。

「網路?這……這跟銀知的死有什麼關聯?」我支吾其詞問道,因為我從未見過他那麼生氣過。

原來御潔為了度過那十個月難熬的時光,想了許多可以消磨時間的方法,例如:打球、登山、參加各式各樣的社團……等,而上網交友和人聊天也是其中的一項消遣。他說上網的確是一種消磨時間的好方法,在上面可以隱瞞自己的身份,進而暢所欲言。

有一次,他在網咖上網至學校的BBS站想找人聊天,在網路的聊天室裡邂逅了一位帳號叫做guiltless的網友。剛開始兩個人還挺聊得來,於是接下來的話題就愈來愈大膽露骨。

「那個人問我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事是什麼?我當時並沒想那麼多,而是據實以告,我說我曾制伏過持刀行搶的歹徒,這個你知道的。」

我點點頭,那次我也在場,而且很不幸地,我是那場搶案的受害者。那名歹徒為了要強奪我的手錶,竟用開山刀將我的右手腕差點整個砍斷,企圖要連手帶錶一併拿走,好在御潔即時出現制伏了他,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可以保證他所說的這件看似誇大不實的事件是真的,不過這並不重要,我示意要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那個傢伙並不相信,而我反問他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事是什麼?他跟我說他曾經殺過人,曾經將一個女孩子推入寧靜湖裡。」

「我的天啊!這實在是……」我驚訝地說不出我想說的話,此刻的我只覺得心裡一陣痛,想不到正值少女情懷總是詩的年紀的銀知竟是被人所害!一時之間,就連善於隱藏自己情感的我眼眶也不禁濕潤了起來。

「我本來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但是他接下來對命案的描述竟是如此地瞭若指掌,包括命案發生的時間、確切地點和銀知當天所穿的衣物。他還跟我說他殺害銀知的動機是因為嫉妒她的外貌出眾。」

「兇手是個女人?」我語帶哽咽地問道。

「是的,還是個你和我都認識的人––––范希恩學姐!」他咬牙切齒地說著。

范希恩學姐!我整個人都傻了,當時不就是她在寧靜湖畔奮力嘶吼請求救援的嗎?怎麼抓賊的竟就是做賊的?

「御潔,你確定那個人就是范希恩學姐嗎?」

「錯不了的,我曾把她約出來會面;當然,我沒有現身,而她也不知道我真實的身分……范希恩那個女人……竟說什麼銀知是不慎失足落水的……全是謊言……她不知道銀知不會游泳嗎?……還虧銀知把她當做親姊姊看待。」說到這裡,他眥目欲裂,雙手的拳頭緊緊握住,手指的關節發出激烈活動的聲響。

「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報仇……可是……可是銀知不會允許我這麼做的,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遇到任何對她不利的事,她總是逆來順受。我以前有好幾次看不過別人對她的欺侮,準備要替她出口氣。可是她總是對我說:『千萬別這麼做,要是害你惹上麻煩就糟了。』倘若她地下有知,知道我為了替她報仇而殺了人,那麼她一定會相當難過的。唉……那個傻女人總是替別人著想……真是個小傻瓜……」後面的話因為斷斷續續的抽噎聲而變得模糊不清。

看到這個癡情男子淚流滿面的情景,我也忍不住跟著一起落淚。一道鹹鹹的淚水滑經臉頰滴進嘴唇裡,我才猛然從那天晚上的情境抽離,回到原本的時空––––清晨的寧靜湖畔。

我一看時間不早了,連忙擦拭眼角的淚水,起身往上法文課的教室前進,目光卻不經意地瞟見跨越寧靜湖上方的大橋上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林御潔!

他的視線和我先前一樣,亦是停留在閃爍著亮光的湖面。他的眼神冷如冰霜,似乎在考慮是否要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對了!他不也參加了公演的演出嗎?

這時的他也從橋上發現我的存在,他收起先前冷酷無情的眼神,對我投以一抹勉為其難的微笑,然後轉身離去。

我心想:不好了,得趕緊阻止他做出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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